第二章 二元论和物理主义

提问

我们要讨论的第一个问题跟死后存活的可能性有关。死掉之后还有生命吗?我死后至少还有仍然存在(exist)的可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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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面看来,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至少需要弄清楚两个基本的问题。第一,我到底是什么?我到底是何物?或普遍来说,因为我不仅想知道我自己死后的存活机会,还想知道所有人的,所以会问:人到底是何物?我们是由什么构成的?我们有哪些组成部分?

顺理成章地,在回答“我能存活下来吗”之前,我们需要了解自己是如何构成的,所以首先要做的是花点儿时间弄清人的基本“构件”。我们需要确定人是什么。

第二,我们要弄清:到底何谓存活(survive)?如果我们想知道死后存活的可能性,最好先弄清“存活”这一概念。那个将来作为我存在的到底是什么?现在,关于存活的本质,即在时间中持续存在这一问题,可以用非常通俗的术语来讨论。我们可以讨论椅子、桌子、树木,或者任何东西的存活。我们可以问:同一个东西在时间中持续存在是怎么回事?或者,更抽象地说,在时间中持续的同一性(persistence of identity)的本质是什么?

但我们特别感兴趣的是像我们这样的存在——人类。我们尤其感兴趣的是弄清一个人在时间中持续存在需要具备什么条件。哲学家们称这个问题为“个人的同一性”(personal identity),也就是人在时间跨度中的同一性问题(同一个人在两个不同的时间中)。比如说,下周会有好几个人住在我家,我非常希望他们其中一人是我。但是,如果说其中一人下周正好是我,就是此刻坐在桌子前的这个人,这是什么意思?是什么使得那个人跟这个人一样?简单来说,就是个人同一性的本质是什么?或者,如果我们用存活的语境来提问:一个人的存活需要具备什么条件?

所以,从表面看来,为了弄清我死后是否活了下来,或可能存活,我们至少需要知道人是什么,我们需要弄清存活的本质,或者(更具体的话)个人在时间中的同一性。毫无疑问,我们将用几章来仔细地研究这些问题。

但是在开始之前,我们要考虑对这一整体计划的一个反驳。我们要花许多时间来讨论这个问题:死后有生命吗?或者死后可能有生命吗?我死后能不能活?然而,根据我脑中的这一反驳,整个复杂的研究都是一种误解,它基于一种混淆。这种反驳意见说,一旦我们看出这一混淆,就能看出我们提问的确凿答案。我死后还能不能活着?当然不能!如果这是对的,我们的讨论就简单多了。但它对不对呢?这种反驳是这样说的1

对于我们发问的这个问题,一种陈述方式是:死后有没有生命?但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假如我们一开始问,一个人死了(has died)是什么意思,那么“死亡”(death)一个很自然的定义是,它类似于“生命的终止”。但如果真是这样,那么问“死后有没有生命”,就像在问:“生命终止之后有没有生命?”对此的回答应该很明显,答案是没有。问死后有没有生命,就像稀里糊涂地问你的生命耗尽了之后还有没有生命。哦,咄!当然没有!这就好比问:我吃光了盘子里的食物之后,盘子里还有没有食物剩下?或者,电影结束了之后电影会怎样?这是愚蠢的问题,因为一旦你明白了你问的是什么,答案就包含于其中了。答案不言而喻。

所以,这种反驳意见接着说,虽然很久以来人们觉得“死后有没有生命”是一个巨大的谜,是重大的哲学问题之一,但这真的只是一种错觉。实际上,一旦你思考它,你就能看出答案必然是:没有。死后不可能有生命,生命结束之后不可能有生命。

或者,假如我们以稍微不同的方式来问:我能从我的死亡中存活下来吗?那么,“存活下来”一词是什么意思?我们说某人从某件事中存活了下来,比如有一次意外或者一场病,他没有死,他还活着。比如,发生了车祸,你可能会说某位先生去世了,某位女士存活了下来,而说她存活了下来就等于说她还活着。所以,问“我能不能从我的死亡中存活下来”,就好比问“我死后还能活着吗”。而死亡是什么?死亡是生命的终结。所以,问能不能从自己的死亡中存活下来,其实是问:我停止生存之后还能不能活着?我是不是一个死的时候没有死去的人?答案又是:咄!当然不能!鉴于存活的定义,你不可能从你的死亡中存活下来。

这一反驳总会让我想起小时候的一则笑话。你可能听过这个笑话,7岁的时候它会让你抓狂。它听上去就像一个谜语:“一架飞机在加拿大和美国边境坠机。人们该把幸存者埋到哪里?加拿大还是美国?”7岁的时候,你会想,“我不知道他们会把幸存者埋在哪里,会埋在加拿大吗?还是会埋在美国?”但答案当然是:你不会把幸存者埋起来!幸存者是还没有死的人!所以问“我能不能从我死亡中存活下来”,就像问“我死后是不是还没有死”,答案当然是:不是!如果你死了,那么显然你没有存活下来,这一问题根本无从谈起;它实际上不是一个开放的问题。至少这个反驳是这么说的。

在这里,我不想彻底拒绝考虑这一反驳,所以才用好几段话来详细地说明它,但我认为有一种回应它的办法。我们需要做的是,搞清楚我们想问的到底是什么,那么接下来我会试着把这个问题提得更准确些。关键是,使它成为一个真正开放的问题,一个我们可以合理地提出的问题。

我将在本书中多次提醒大家,我是一位哲学家。这意味着:我所知的事实并非包罗万象。所以,对于我即将给你讲的故事,有些地方我希望自己知道那些事实,但是我不知道。因此,为了讲好这个故事,我应该邀请一位客座作者,一位杰出的生理学家来给我们提供我不知道的事实。但我并没有,我只是假装这样做。我会说“之类之类”,然后在应该请出我们的客座生理学家时,我会捏造相关的细节。没关系,对我们的目的来说,细节没有那么重要。

请想一下一具肉体死亡时发生了什么。无疑,你可以用各种方式杀死一个人。你可以毒死他,你可以勒死他,你可以向他的心脏开枪。他可以死于自然原因,比如心脏病突发,或者中风,或者癌症。导致死亡的也许是不同的起因,但是假定这些原因殊途同归,你最终都要经历一系列事件。这是些什么事件?这正是我不知道细节的地方,但是我会按照下面的情况来理解。不论何种原初的致死缘由,最终血液不再循环,氧气无法在肉体里流通,导致大脑开始缺氧。由于细胞逐渐缺氧,无法继续开展各种代谢过程,它们便无法按需修复自身遭到的各种损害,或者生产它们所需的氨基酸和蛋白质。随之细胞开始衰败,细胞结构开始崩溃,无法照常修复。最后,关键的细胞结构毁掉了,然后轰的一声,肉体死了。如我所说,我不知道自己描述的是否准确。我刚才讲的是一个粗略的故事,但是类似的故事大体上是真的。

我已经给你勾勒出了这个故事。这就是肉体死去时体内所发生的事件,尽管我并不真的知道其细节。我们可以称这些事件为B1,B2,B3,直到Bn(B代表body,肉体)。在B1开始前,你的肉体还在运行,按照肉体的方式正常地工作着,呼吸、繁殖细胞,等等。在这一过程的最后,即Bn,就是肉体的死亡。从B1到Bn,就是死亡的过程。至少,这是肉体之死(death of the body)。医学院的人士、生物学家或生理学家会这样向我们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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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1

假定我们把这一过程称为“肉体之死”,把这一序列最后发生的事件称为“肉体之死”。现在我们仍可以问,或至少看起来可以问:我还能不能,或者我是否,在我的肉体死后仍然存在着?我能不能在肉体死亡后仍然存在着?我的意思不是说我们已经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至少看上去我们可以顺理成章地这么提问。问我的肉体死后我还能不能存在,这里并没有明显的荒唐之处。答案可能会是“不能”,但至少不是“显然不能”,这需要持续的论证才能以这种或那种方式下定论。从我们目前知道的来判断,答案最后可能是肯定的。这只是把我们带回了这一想法:我的肉体死后我是否能够存在,好像取决于我是什么。所以,我们马上要讨论这个问题。

但老是问“我的肉体死后,我能不能继续存在”有些累赘不便。在澄清了要问的问题之后,我们可以换一种方式来重新表达它,不是坚持问“我的肉体死后,我是否能够继续存在”,而是有时用这样的问法来代替:我能从我的肉体之死中存活下来吗?这么问也无妨。或者,我们甚至可以这样问:我死后能继续存在吗?这实质上也并无不妥。实际上,我们可以规定,当我们在这类问题的背景下谈论“我的死亡”时,我们要谈论的是我“肉体的死亡”。所以问“我死后能继续存在吗”,不过是“我的肉体死后,我能存活吗”的简略形式,这样做没什么妨碍。即使我们问“死后有生命吗”,也没有关系。我们可以安全地假定,当我们这样问的时候,只是在问,“即使在我的肉体死亡后,我是否还依然存在”。这确实像是一个非常合理的问题。让我们试着来回答它。

两种观点

如我已经提出的,如果我们想回答“我的肉体死后,我是否能够继续存在”这一问题,我们首先要搞清我是谁。毕竟,一个人能否从肉体之死中存活下来应该取决于(至少部分地取决于)他是怎样构成的——他是由什么组成的,又有哪些部分。我们需要知道人是什么。用哲学术语来说,这是一个关于人的形而上学的问题。

我来简述一下关于这个问题的两种基本立场。我想,这两种立场你都很熟悉,我们要做的是选择其中之一。确实,关于人的形而上学,这两种立场并非仅有的可能立场,但我认为它们是两种最突出的立场,而且对于我们的目的来说,它们肯定是最值得去探索的立场。

第一种可能的立场是这样的:人是肉体和另一种东西——心灵(mind)——结合而成的。但这第一种观点的关键之处是,心灵被认为是一种独立于、区别于肉体的东西。用一个常见的词来说,它是灵魂。所以人是,或者人有,或者人包含着,肉体和灵魂。如我所说,灵魂是某种区别于肉体的东西。

现在,假定我们都很熟悉肉体的概念。以我为例,我的肉体是一团肌肤、骨头和肌肉,它正坐在我的电脑屏幕前,我每天拖着它到处走动。你也有一个肉体,你也拖着它四处走动。对于这种东西,我们可以放在秤上称重、用棍子戳、生物学家可以去研究,它由各种分子、原子等组成。所以,肉体是人们拥有的一种东西。但是照第一种观点看来,我们还有一种不是肉体的东西,一种非物质的对象,它不是由分子和原子组成的。它是灵魂,它是意识、思维,或许还是人格的居所、所在地和基础。无论是以上哪种情形,关键的是,要想从形而上学的角度恰当地理解心灵,就要用非肉体、非物质的术语来谈论它,即把它当作灵魂。

我们可以把这第一种观点称为二元论(dualism),因为它设定人有两种基本的组成成分,肉体和灵魂。接下来我们将把“灵魂”一词留给这种二元论观点,根据这种观点,灵魂是一种非物质的、非肉体的东西,它跟肉体相反。肉体是物质实体,灵魂是非物质实体。这是二元论观点。

这便是第一种基本观点。稍后我会接着谈它,先让我来简述一下另一种基本观点。

我们要考虑的另一种观点不是二元论,而是一元论。它说,组成人的只有一种基本的东西:肉体。那什么是人呢?人只是一种物质对象,只是一具肉体。由于这第二种观点仅仅将人视为一种特殊的物理对象(physical object),我们把它称为物理主义(physicalism)。

在这第二种观点看来,人只是物质对象,即一种物理的东西。当然,人是一种非常神奇的物质对象。实际上,人这种物质对象令人称奇。毕竟,按照这第二种观点,人这种物理对象能够做大部分其他物理对象不能做的事情。我们能说话,我们能思考,我们能歌唱,我们能写诗,我们能恋爱,我们能害怕,我们能制订计划,我们可以认识宇宙。根据这种物理主义观点,人只是能做所有这些事情的肉体:思考、理性、沟通、制订计划、恋爱、写诗。这是物理主义的观点。

这样我们就有了两种基本立场。有二元论的观点,认为人有肉体和灵魂;还有物理主义的观点,认为不存在灵魂,我们没有那样的非物质对象,我们只有肉体,虽然像我们肉体这样正常运行的肉体(据物理主义者们所说)能做一些委实神奇的事情。二元论和物理主义是我们将考察的两种基本观点。

从逻辑的角度来看,我假定你还有第三种可能的观点。既然有认为人只有肉体没有灵魂的一元论者,你也可以想到有人说存在灵魂但是没有肉体!比如,可能有一种形而上学观点,认为存在心灵(实际上是非物质的心灵:灵魂),但是根本没有任何物质对象,存在的只有灵魂以及它们的观念。搞不好我们是为了比较方便地谈论心灵拥有的观念,才谈什么物理对象。从物质的角度来思考物理对象,可能只是一种我们很容易就会陷入的幻觉,一种形而上学的错误。在哲学上,这种观点叫唯心主义。

实际上,唯心主义在哲学上有着悠久、卓越的历史。在更加彻底地研究形而上学时,我们值得花时间更细致地讨论它。但就我们的目的而言,我认为它不是一个竞争者。所以,我将把它暂且放下。

还有其他可能的观点。比如,有一种观点认为,谈论心灵和肉体只是两种看待同一潜在现实的不同方法,背后的现实从根本上既不是物理的,也不是精神的。这种观点——中立一元论——可能在形而上学著作中值得讨论,但就我们的目的而言,我提一下之后也要把它撇开不谈。

在本书中,我们不会考虑在讨论人的形而上学本质时才会关心的各种奇异的哲学立场。相反,我们将集中关注我认为是最有力的两个竞争者,物理主义和二元论。要指出的是,这两种观点都接受肉体的存在,就像在我的设定中你的观点一样,它们的区别只在于我们是否也需要接受非物质的灵魂的存在。二元论者说“是”:人有灵魂,或者人是肉体也是灵魂。物理主义者说“不是”:我们只有,或只是肉体。

二元论

让我再谈谈二元论的立场。首先也是最重要的,二元论者认为,心灵是非物质实体。我们可以用不同的名字来称呼这一实体。实际上,如果我们就叫它“心灵”,也并无不妥。但是在讨论二元论时,我通常会谈论灵魂,以此来标示出二元论观点的关键之处,即认为心灵基于或心灵就是某种非物理、非物质的东西。

其次,二元论者认为,肉体和灵魂相互作用。一方面,灵魂可以指挥和命令肉体。比如,就在现在,我的肉体在键盘上打字。二元论者认为,它这么做是由于我的灵魂的命令。我的灵魂可以让我的肉体起立、坐下,或在房间里四处走动。所以,灵魂可以以各种方式作用于肉体。但另一方面,灵魂也会受到肉体的反作用,肉体发出的输入指令最终会被灵魂感知或感觉到。如果你拿起一个大头针,刺破我肉体上的肉,我的灵魂、我的心灵会感到疼痛。所以,作用是相互的:肉体会影响灵魂,灵魂也会影响肉体。当然,如哲学中常有的情形一样,在更为复杂的二元论版本中,交互作用不是双向的,但让我们限制在传统的、双向交互作用的二元论上。我的灵魂控制着我的肉体,我的肉体也会影响我的灵魂。当然,虽然能够相互作用,肉体和灵魂还是相互独立的。不过,通常在各种事件上,它们都存在着非常紧密的联系。

虽然“灵魂的处所”这个问题对我们的目的来说并不是非常关键,但还是值得花点儿时间来谈谈。如果存在着灵魂,它们在哪里?实际上,灵魂会有处所吗?我认为答案并不是显而易见的。一方面,我们言谈间好像灵魂是有处所的,我们说灵魂在肉体中。当然,这并不是说我们认为如果你打开肉体,就会发现灵魂所处的某个地方。但好像很自然地,我们认为灵魂至少有一个大致的处所。毕竟,我从这里观看世界,就像你在从另一个不同的地方观看世界一样。所以,也许你的灵魂多多少少正处于你的肉体附近。

只要你的肉体在正常运行,这也许就是真的。说不定死亡时,灵魂就会从肉体获得解放,更加自由地四处游荡。实际上,没准我们活着的时候有时都会发生这种事情。有人就记录过灵魂出窍的经历,它们好像抛开肉体,四处游荡。在这样不同寻常的时刻,灵魂也许离开了肉体,后来又返回来。当然,即使这都是真的,灵魂出窍是可能的,然而在既定的时间,灵魂仍处在某个地方,哪怕它不一定就在肉体所在的地方。

另一方面,也许这都是幻觉,也许灵魂根本没有任何处所,也许我有一个处所的感受,实际上只是我从我的肉体获得的所有感觉输入形成的幻觉。想象一下,一个人被锁在纽黑文的一个房间里,他能看到的只有设在芝加哥的一个远程摄像头拍到的图像,他能听到的只有放在芝加哥的远程麦克风录下的声音,诸如此类。如果他经历的只是这些,你就会明白,为何他会误以为自己置身于芝加哥,因为所有的感官输入都源自芝加哥。说不定灵魂就是这样运作的,我们被骗了,以为我们处于我们的肉体所在的地方,但也许这只是形而上学的幻觉:搞不好灵魂根本没有处所。

说实话,对于非物质对象应该如何运作,我所知甚少(非物质实体竟能有处所吗?我不知道)。如我已经解释的,我自己不相信灵魂,我不认为二元论立场是正确的。我会把“灵魂是否在空间上有一个处所”这一问题丢给那些相信灵魂的人。好在对于我们的目的来说,我认为这个问题无关紧要。如果你想说灵魂有一个处所,也许你会满足于说,它们(通常)差不多跟与之相应的肉体处于同一个地方。但是,如果你更倾向于说,相反,灵魂根本没有自己的处所,这也不成问题。

就我们的目的来说,重要的是二元论的这一主张:存在着灵魂,它通常与它相互联系的肉体不同,它是非物质的实体。如果存在着肉体,也存在着灵魂,而且灵魂是非物质的,那么即使肉体死了,灵魂也可能继续存在!

这是某个人活着的肉体,令人难过的是,它生病了。我们经历了从B1到Bn的过程,到了最后的Bn,肉体停止自我修复。肉体开始衰败,肉体死亡了。我们都知道这个悲伤的故事:蛆虫钻进来,蛆虫爬出去。一天过去了——好吧,也许不只一天——肉体分解了。是的,这都证明了肉体的终结。但如果灵魂是一种非物质、非物理的东西,那么它可以继续存在,哪怕肉体已经坏了。这是二元论吸引人的地方之一。相信灵魂的存在,给了你一种你的肉体终结之后会继续存在的东西。

那么死亡是什么?好吧,如果我的灵魂和肉体之间有着紧密的联系,死亡可能会切断这种联系。肉体坏了,再不能给心灵传去输入指令;灵魂再不能够控制肉体,让它四处走动。但即使如此,灵魂也可能继续存在。至少,有这种可能。如果我是二元论者,那么我死后继续存在的可能性就值得斟酌。

但是仍有一种怀疑。二元论认为,人是肉体和灵魂的联合:一种肉体和灵魂的三明治。如果人是一种联合,如果人是成对的——灵魂加上肉体——那么当你毁掉肉体之后,你不就毁掉了这个人?毕竟,当你毁掉了成对的东西中的一部分,这一对就不再存在了,那这个人也就不再存在了!这是不是意味着,我最终不能从我的肉体死亡中真的存活下来,哪怕我们假定二元论是真的?

然而,幸运的是,二元论者至少会给出两种可能的回答。一种可能性是,二元论者坚持认为,严格说来,一个人不是一个灵魂加一个肉体;严格说来,人只是灵魂。照此说来,我只是我的灵魂,再也没有别的。显然,按这种观点来说,我肉体的毁灭并不会真正涉及我哪怕是一部分的毁灭。当然,我跟我的肉体有着密切的联系,但是毁掉肉体根本不会毁掉我的一部分。(这里有一个类比:我跟我住的房子有着特别紧密的联系,但是毁掉我的房子并没有毁掉我的一部分。)

这是二元论者可能提出的一个立场:严格说来,人只是灵魂。灵魂跟肉体有着紧密的联系,但是人不是灵魂和肉体,人只是灵魂。哪怕这种紧密的联系被破坏了,但是人,那个灵魂,还可以继续存在。

而这只是二元论者可以采取的路线,他不一定要走这条路。相反,二元论者可以坚持说,虽然我的肉体真的是我的一部分,它不是我的核心部分。相反,若我要继续活下去,肉体是可以失去的。毕竟,事物一直在失去其某些部分,并不必然会因为这些失去而整个毁了。比如,我汽车的右前轮以前有一个轮毂,但现在没有了。那个轮毂当然是我汽车的一部分,但即使如此,在轮毂失去和坏掉之后,我的汽车仍继续存在着:那个轮毂是我汽车的一部分,但不是核心部分。(实际上,即使没有换新的轮毂,我的汽车仍继续存在着!)类似地,虽然一个人在他还活着的时候由肉体和灵魂组成,但是在肉体毁掉之后这个人也许仍能继续存在下去。肉体是这个人的一部分,但不是核心部分。

我不会做出决定说在这两个答案中,二元论者采取哪个更好。不妨说,这两个答案好像都可以接受。那么,不管采取哪个答案,我认为二元论者都可以坚持说,在我的肉体死亡和毁灭之后,我至少仍有存活的可能性。

我要强调一下,二元论者只是坚持死后存活的可能性,因为只是非物质的灵魂的存在并不能完全、自然而然地保证在肉体死后灵魂真的可以存活下来。也许尽管存在着灵魂,但是当肉体死亡时它也死了!

所以,这里引起我们兴趣的是两个不同的问题。第一个问题是:非物质的灵魂是否存在?真的可以用非物质实体这样的术语来理解心灵吗?真的存在两种不同的事物,也就是肉体和灵魂吗?这是第一个问题。第二个问题是:我们还想知道,假如灵魂存在,它能否从肉体的毁灭中存活下来。毕竟,灵魂可能是跟肉体分离的,但即使如此,它也可能在肉体被毁掉时遭到毁灭。

因此我在说明,如果存在灵魂,至少为我死后存活的可能性打开了大门。但这没有保证,因为没有进一步的论证,就不能保证灵魂会从肉体的死亡中存活下来。哪怕它是分离的,它也可能在肉体被毁掉的同时遭到毁灭。要知道,我们考察的毕竟是交互作用式二元论。肉体和灵魂之间有着紧密的因果关系。当你刺我的肉体时,这一肉体上的过程会在我的灵魂中引发各种事件——痛感!那么,类似地,当我的肉体死亡时,也就是发生从B1到Bn的物理事件时,它们会在我的灵魂中引发一个并行的过程,可称之为从S1到Sn,这些过程会导致(或构成)我灵魂的毁灭。所以当我肉体死亡时,我的灵魂也死了!这是我脑海中的图景,它跟我们之前表现肉体之死的图类似,但现在我补充了这一个观点:当肉体死亡时,它会同步造成灵魂的死亡。(当然,我不清楚如何画出灵魂,所以就画了一个带光环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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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2

但这时,有人可能想提出反驳。在我们讨论的灵魂观里,灵魂是一种非物质实体,它不是由普通的、原子般的物质组成的。但是,如果灵魂是非物质的,那是否就可以自动地、毫不费力地推断出,灵魂不可能被一个物质的过程毁灭?肉体之死,从B1到Bn,显然是一个物理过程,而非物质的灵魂不可能被物质、物理的过程毁灭,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悲哀的是,我认为这事实上并不是显而易见的。如我提醒过的那样,我们在这里考察的是交互作用式二元论,它认为肉体能够以各种方式影响灵魂。现在,各种波长的光反射到我的眼睛上,由此我的灵魂有了与我眼前各种对象有关的视觉体验——电脑、桌子、电话。现在,各种强度的声波反射到我耳中,由此我的灵魂有了对隔壁屋里的家人的各种声觉体验。现在,胃液在我的胃里累积,由此我的灵魂有了饥饿的感受。简单来说,我的肉体中发生着各种物理过程,它们引发了我灵魂中的各种变化。但是一旦我们承认,在这种二元论图景中,物质的肉体能影响非物质的灵魂中发生的事件,那么我们好像就没有理由否认,从B1到Bn的肉体过程有可能引起从S1到Sn这一可怕的灵魂过程,并最终导致灵魂的毁灭。这肯定是有可能的,不过它需要进一步的论证来加以排除。简而言之,哪怕我们认为灵魂是存在的,这并没有保证我们能从肉体之死中存活下来。这是更进一步的主张,需要进一步论证的支持。

但实际上,我们还有第三个想问的问题:假如肉体死后灵魂还活着,它能存活多久?它会永远存在下去吗?我们是永生的吗?

大部分人肯定希望这是真的。我们希望存在着这样的灵魂,这样我们就能永生。因此,我们不仅要问灵魂是否不同于肉体,肉体死后它能不能存活下来,还要问它能不能永远存在下去。这最后一个关于灵魂不朽的问题,是柏拉图特别感兴趣的问题,我们将在第五章涉及他的一些论证。但是,我们首先需要决定,是否应该相信灵魂的存在。

物理主义

根据关于人的本质的第一种观点,也就是二元论,一个人有或者是非物质的灵魂。我认为这是一种人们都很熟悉的观点,可能你自己也相信灵魂。哪怕你不相信,你可能也受到了这种信念的吸引。无论如何,我可以肯定,至少你认识一些相信这种观点的人。尽管这是一种大家很熟悉的情景,但我们要问自己的问题是:它是真的吗?有理由相信它是正确的吗?

在回答这一问题之前,让我们仔细探究下物理主义,即关于人的本质的第二种观点。根据这种观点,人只是一个肉体,只是物质对象,是生物学家们摆弄和研究的事物。

搞清楚这里说的是什么,自然很关键。当物理主义者说人只是肉体,只是物理对象时,他们的主张肯定不是说人只是随便什么肉体!不是说不同的物理对象之间好像没有重大的差异。要知道,有些物理对象能做出比其他物理对象有趣得多的事情。

我桌子上有一支铅笔,它只是某种物理对象。它能做什么?好吧,做不了多少事情:我可以用它在纸上写字;我可以把它掰成两截;如果我拿起它,再松开它,它会落下。铅笔不是一种很有趣的物理对象。我还有一部手机,它也只是一个物理对象,它也不是世界上最有趣的物理对象,但比铅笔可有趣多了。它能做铅笔做不了的各种事情。

如果物理主义者是对的,那么这里还有一个物理对象——谢利·卡根。我是一个令人难忘的物理对象。这样说可能有些傲慢,我的意思不是说,我比你更令人难忘。按照物理主义者的看法,我们每一个人都只是一个能做一些奇妙之事的肉体。我们是能够思考的肉体,我们是能够制订计划的肉体,我们是能够推理的肉体,我们是能够感知的肉体,我们是会害怕、创意十足、有梦想、有抱负的肉体,我们是能够相互沟通的肉体。这里有一句话:我们是人这样的肉体(we are bodies that are people)。但物理主义者认为,人只不过是肉体,再没别的了。

那么,按照物理主义的理论,人是拥有特定能力的肉体,是能做一系列活动的肉体。人是能够思考、沟通、推理、制订计划(感受事物、创意十足、有爱和梦想)诸如此类的肉体。

如果我们愿意,我们可以争辩这些能力中哪些是最厉害的,但就我们的目的来说,我认为这并不重要。所以,虽然我有时会谈到这一系列能力,但我不会试着去列一个权威的清单。我只把它当作人拥有的一系列能力,我们能做的事情是其他物理对象,如铅笔、收音机、汽车做不了的。我们可以把这些称作使人之为人的能力。为引入一个术语,我们不妨称这些能力为“P功能”(P代表person,人)。那么,按照物理主义者的看法,人只是拥有各种P功能的肉体。同样,我们可以说,按照物理主义者的看法,人只是有能力实现各种P功能(推理、思考、感受、交往、爱,等等)的肉体。那么,我们可以说,人是执行P功能的肉体。

再一次要强调的是,我们要看到,这种观点是说,虽然人只是肉体,但不只是随便哪种肉体。实际上,它不只是随便什么样的人的肉体。毕竟,如果你拔出枪,朝我的心脏射击,我会流血而死,在你面前的仍是一个人的肉体,但它不是一个能执行P功能的肉体。它不是一个能思考的肉体,一个能制订计划、能沟通、能创造、有目标的肉体。所以,要成为人,关键是要有一个能够执行P功能的肉体。

那么在这种观点中,心灵到底是什么?在物理主义者看来,谈论心灵仍然是合理的,但是从物理主义的视角来说,心灵不过是表达肉体各种精神能力的便捷方式。当我们说到心灵时,我们是把这些能力名词化,用名词“心灵”来谈论这些能力。总而言之,心灵只是对肉体正常运行时拥有的独特能力的一种说法。

类似地,说到微笑,我们都相信存在着微笑,但什么是微笑?微笑只是对肉体做某件事的能力的一种说法——我们能做出如此独特的事情,卷起嘴唇,露出牙齿,等等。但微笑并不是肉体额外的一部分。如果你把肉体的各个部分列出来,你会列出牙齿,你会列出嘴唇,你会列出牙龈,你会列出舌头,但是你不会列出微笑。

那么,我们该不该接受某种二元论?我们可不可以得出结论说,微笑是额外的、非物质的东西,它跟肉体有特别密切的关系?你大可以这么来想,但这是一种很愚蠢的观点。更好的办法是,将微笑看成表达肉体微笑能力的一种说法。没有额外的事物——微笑。

确实,我们有一个名词“微笑”,如果你不小心的话,这一事实可能会哄骗你以为一定存在着微笑这种事物,然后各种形而上学的难题就接踵而至。微笑处于何处?它好像处于嘴巴附近。但是微笑不是嘴唇,也不是牙齿。那它肯定是某种非物质的东西!

但是我说过,这将是一种愚蠢的思考微笑的方式。我们谈论微笑只是表达肉体具有笑的能力,能够形成一个微笑。这是我们拥有的一种能力,或者说,是我们的肉体拥有的能力。

类似地,在物理主义者看来,谈论心灵只是表达我们肉体做各种事情的能力的一种说法,只是因为这样便于我们谈论我们的肉体能够思考、能够沟通、能够制订计划、能够权衡、能够创造、能够写诗、能够恋爱这些事实。关于这些能力的说法,就是我们所指的“心灵”,但是并没有心灵这一额外的事物,存在于肉体之上或之外。

这是物理主义者的观点。物理主义者不否认存在心灵,就像我们不否认存在着微笑,但是谈论心灵就像谈论微笑,只是因为这样来谈论肉体能做的事情比较方便。

那么,从物理主义者的观点来说,心灵不是大脑这一点就特别重要了。你可能会想:“瞧,根据物理主义者的观点,心灵只是大脑。”我要承认,这并不是一个可怕的误导,因为根据目前最先进的科学,大脑是肉体中赋予我们各种能力的底层结构,那些P功能是我们凭借大脑才拥有的功能。所以,这可能会误使你认为,在物理主义者看来,心灵只是大脑。

但我们也许不能这样说。毕竟,假如你杀了我。我的尸体躺在地板上,我的大脑也在那里(咱们别说得过于可怕了,就假设它还在我的脑壳里)。大脑仍然在那里,但即使如此,显然心灵已经被毁灭了。所以,我认为我们不该说大脑就是心灵。至少,在需要严谨时,我们应该说,谈论心灵是谈论肉体的P功能的一种方式。大家公认的是,我们最先进的科学已表明,一个运行良好的肉体须凭借大脑的正常运行,才能够思考、制订计划、恋爱。严格地说,谈论心灵真的只是表达P功能的一种方式。这是物理主义者的心灵观。

物理主义者的死亡观是怎样的呢?在二元论者看来,死亡是心灵——非物质的灵魂——和肉体的永久分离,因为肉体毁掉了。但是对物理主义者来说,没有灵魂这一额外的、在肉体死亡后可能或不能存活的实体,心灵只是肉体的P功能。所以,当肉体各项运作能力被破坏后,心灵也就毁掉了。粗略地说,死亡就是种种功能的终结。

我说了,这是粗略的说法。在第十一章中我们还会花时间来梳理这种看法,使它变得更准确。但是,其基本看法没有任何神秘之处。从物理主义者的观点来看,死亡没有什么特别神秘的地方。

这就好比我有一套音响。假如我为你举着我的扬声器,它正在播放音乐,这是它能做的一件事。但我把它丢到地上,摔碎它。它摔坏了之后就不能正常运行了,这一点儿也不神秘。从物理主义者的观点来看,死亡基本上就是这样的,它是肉体的停工,以致肉体再也不能正常运行。

还有一点值得强调。我已经解释过了,物理主义者不否认存在着心灵(就像我们不否认存在着微笑一样),但谈论我们的心灵只是表达我们的肉体能做之事的一种方式,表示它能思考、能恋爱、能制订计划这一事实。这并不是说,物理主义者的观点认为,我们只是有一些误以为自己能思考的肉体。不是的,我们是真的能思考、能恋爱、能制订计划的肉体,所以的确存在着心灵。如果我们愿意的话,可以称这些心灵为灵魂,哪怕是站在物理主义者的角度。

毕竟,从物理主义者的观点来说,谈论心灵没有什么不对的,谈论灵魂也没有什么不对的。通常,在谈论灵魂时,我们不是在搞形而上学,不是在假定一种特殊的形而上学立场。我是一位物理主义者,但在大部分语境中,我能坦然地谈论一个人的灵魂:“他有一颗善良的灵魂”,“她是一个很坏的灵魂”,“当一个人阅读莎士比亚时,他的灵魂在飞升”。

“灵魂”这个说法并不会令人心烦或感到不合适,哪怕是站在物理主义者的角度来说。这是一种很恰当的表达方式。但我已经说过,在本书中,为了避免混淆,我将把“灵魂”一词留给谈论二元论立场时。

或许我可以这么说,我们将中立地使用“心灵”一词,用它并不表示我们以这种或那种方式肯定了心灵是什么。这样,我们就能同意,人们拥有心灵——我们的思想和人格的居所或所在地。但是,我们还有一个难题没有回答:什么是心灵?二元论者的立场当然是,心灵是灵魂,灵魂是非物质对象。在本书中,当我使用“灵魂”一词时,我会把它留给这种特别的形而上学观点,它认为灵魂是非物质的。反之,我们还有物理主义者的观点。物理主义者也相信心灵,但是他们认为,心灵只是一种谈论肉体能力的方式。物理主义者当然不相信二元论者信奉的非物质的灵魂。所以为了区分清楚,我将说物理主义者根本不相信灵魂。他们相信心灵,但是不相信灵魂。

我们接下来的问题就是:我们该相信谁,二元论者还是物理主义者?灵魂存在还是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