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中欧的命运

初次发表在《对比:欧洲历史比较谈》(Comparare:Comparatire Furopean History Review),国际博物馆协会出版,巴黎,2003年。

在关于历史的言谈写作中使用地理名词带有很大的风险,需要极为谨慎,因为一旦使用在地理制图中,通常属于政治范畴的词语就包上了一层貌似客观的外衣;其实那样的词语是政策制定者用的,并不反映现实。史学家和外交官都知道意识形态和政策经常被包装为事实。因为河流在地图上是清楚的线,于是就不仅把它们作为国家的边界,而且作为“自然的”疆界。语言的界限为国界的划分提供了依据。地图上选用什么样的名字经常需要制图者做出政治决定。如果某个地方或地理特征有好几个名字,该选哪一个?那些正式改了名的地方如何处理?如果把一个地方的不同名字都列出来,该选哪个作为主要的名字?如果地名改了,以前的名称应该维持多久?

20世纪20年代期间,我在奥地利上学时,学校的地图册还标明挪威首都奥斯陆过去叫克里斯提安尼亚(Christiania);赫尔辛基(Helsinki)放在括号里,作为它的瑞典语名字赫尔辛弗斯(Helsingfors)的别名;圣彼得堡被列为列宁格勒的主要名字(后来居然预言成真)。此刻,我面前正放着一本1970年英国的标准地图册1,利沃夫这个地名后面的括号中还称之为伦贝格,但伏尔加格勒却失去了使它载入史册的名字“斯大林格勒”。杜布罗夫尼克和卢布尔雅那仍然附带着别名(拉古扎和莱巴赫),虽然罗马尼亚的克鲁日仍然附带着它的匈牙利文名字(科洛斯堡),但它的德文名字(克劳斯堡)却不见踪影,这个国家的任何其他德文名字也都没有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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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哪个地方像中欧那样,把地理和意识形态及政治如此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也许只是因为这个地区与欧亚大陆被称为欧洲的那部分里的西部半岛不同——它没有普遍接受的边界,也没有确切的定义。有些地方无论“中欧”涵盖的面积多广都不应该被包括进去,如奥斯陆和里斯本,莫斯科和巴勒莫。由于“中欧或中部欧洲”这样的词用起来方便,而且经常使用,结果造成了严重的意思模糊。即使在制图中或交谈中,古往今来对这个词的使用也从未有过一致的意思。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法国出版的《蓝色导游》中,“中欧”包括巴伐利亚、奥地利、捷克斯洛伐克、匈牙利和南斯拉夫。较老的德国地图可能还包括北边的大部分丹麦领土和南边的波河河谷,并从东边华沙附近直到佛兰德斯和荷兰的海岸。我甚至见到过有的地图把中欧的界限划到里昂以西,进入多瑙河三角洲。

在德国地图上,中欧通常包括德国,或应该说是过去“日耳曼民族”的神圣罗马帝国的地盘。这可能反映了德国典型的心态,因为中欧作为一个首要的政治概念就是和19世纪及20世纪德意志国家统一和帝国扩张联系在一起的。它最早的意思可以追溯到弗里德里希·李斯特。李斯特的中欧是一个巨型德国经济区,包括比利时、荷兰、丹麦和瑞士,并深入巴尔干地区。1848年后,哈布斯堡霸权似乎有实现的可能,于是这个概念一度被维也纳采纳。俾斯麦对大德意志没有兴趣,对中欧的概念也不予一顾。然而,这个词在帝国时期再度流行起来,特别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当时弗里德里希·瑙曼以它为标题写了一本书,建议战后德意志帝国和奥匈帝国建立经济上的统一,最终实现政治统一。他梦想的不止是维斯瓦河和孚日山脉之间的土地,还有通过巴尔干扩张到中东的经济和政治霸权。他的中欧位于柏林通往巴格达的道路上。虽然瑙曼是自由主义者,支持魏玛共和国,但实际上与他的想法类似的结果在希特勒手里曾一度得到了实现。不过到那个时候,德国的野心又进一步扩大,要在整个欧洲大陆建立霸权。

但中欧还有第二个时间上离现代较近的说法。根据这个说法,中欧在地理上向西比较有限,南边和东边比较开放。这就是“东部中欧”,定义为“欧洲大陆东部地区,大约从易北河到俄罗斯平原,从波罗的海到黑海和亚得里亚海”。2这从经济和社会历史上都讲得通。从历史角度看,这一地区在社会和经济方面与欧洲西部有别,直到19世纪还保留着农奴制或隶农制。事实上,这个中欧恰好与过去的哈布斯堡帝国重合,而哈布斯堡帝国的首都和它的核心领土正处于欧洲大陆地图上的中央位置。

“中欧”的概念在政治上表达了对哈布斯堡帝国的怀念。那个帝国的广袤疆土从西边的康斯坦茨湖伸展到东边摩尔多瓦的边界,包括不同的地区,居住着不同民族的人。1918年它被分割为7个国家,有新成立的,也有过去就有的,现在则变成了12个国家。31918年后的历史发展使得一些原来居住在这个被民族主义者称为“民族监狱”的地方的人开始不再那么反感弗朗茨·约瑟夫皇帝(1848~1916)的帝国。这个帝国也许是唯一受到它所有原来领土上的人怀念的帝国。当时的人们若是得知此事一定错愕不已。经过许久的期盼后,它的最终灭亡激发了一批伟大的文学作品的出现,这在欧洲是绝无仅有的。可以想到的名字有卡尔·克劳斯、罗伯特·穆西尔、雅罗斯拉夫·哈塞克和米罗斯拉夫·克尔莱扎。这些以笔作锹,为帝国掘墓的作家几乎鲜有例外,把它埋葬后丝毫没有哀悼之情。但后来的情况表明,例外反而成了常规,就连约瑟夫·罗什杰出的小说《拉德茨基进行曲》从帝国遥远的东部边界回顾这个已故的帝国时,也醉醺醺地带有某种今不如昔的讽刺。

罗伯特·穆西尔[用代表奥匈帝国君主制的首字母k.k.(kaiserlich und kniglisch,“帝国-皇家”)4]造出了“卡卡尼亚”(Kakania)这个词。对它的怀旧不等于希望它起死回生。但无论如何,它占据了19世纪欧洲权力结构的中心位置。自它灭亡以后,企图在德国和俄国之间形成一个与它对等的中欧实体的努力从未停止过。

凡尔赛和会后,法国提出由原属哈布斯堡帝国的捷克斯洛伐克、南斯拉夫和罗马尼亚成立“小协约国”,这可能是这方面的第一次努力。它没有成功。小协约国的成员们想建立一个独立的多瑙河集团,也失败了。在希特勒德国的超强力量面前,这些计划都沦为纸上谈兵。英国政府在关于战后的计划中设想建立某种多瑙河联邦,结果也无疾而终。第二次世界大战甫一结束,捷克斯洛伐克马上有人提出要重兴小协约国,匈牙利则提出了一个建立多瑙河联邦的同样语焉不详的计划。莫斯科的强权使这两个计划化为乌有,也粉碎了一个建立巴尔干联邦的计划;那个计划有铁托和季米特洛夫的支持,本来实现的可能性大得多。苏联帝国日薄西山的岁月里,中欧的概念,或者应该说建立一个中欧实体的理想,再次由该地区的作家提出,有昆德拉、哈维尔、康拉德、基什、瓦伊达、米沃什,等等。蒂莫西·加顿·阿什(Timothy Garton Ash)说得对,他们这个想法是想恢复历史上奥匈帝国的一部分,或者说要超越“二战”之后的雅尔塔体系。的确,1989年东欧剧变后,波兰、匈牙利和捷克斯洛伐克组成的所谓维舍拉德小组一度企图重建一个欧洲中部的集团,但这样做的目的只是想把前社会主义国家中较“先进”的同较“落后”的分开,好说服欧盟更快地接纳前者。事实上,这个地区苏联时代的结束没有带来中欧更大的统一,却由于捷克斯洛伐克和南斯拉夫的分裂而造成原哈布斯堡帝国的进一步解体。简言之,填补哈布斯堡帝国消失后所留下的空白的梦想彻底灰飞烟灭。而且无论如何,如今的欧洲已不再迫切地需要在德国和俄国之间建立一个中间集团作为保障。

然而,还有第三个中部欧洲或中欧的概念,比对哈布斯堡帝国的怀旧或在俄德之间建立中间集团的想法更加危险。这个概念把优等的“我们”和欧洲东部及南部劣等的,甚至是野蛮的“他们”区分开来。这种优越感绝不仅限于欧洲中部的人。事实上,在两次世界大战中和冷战期间,自封的“西方”都是用这种自我优越的概念把自己与“东方”区分开来,而1945年后,又特别以此与社会主义政权统治下的国家相区隔。不过这对中部欧洲,特别是哈布斯堡帝国,尤其重要,因为区分所谓“先进”和“落后”,“现代”和“传统”,“文明”和“野蛮”的界线正从它中间穿过。用帝国著名的政治家梅特涅的话说:“亚洲在Landstrasse(公路)上开始”(指从维也纳向东的大路)。中部欧洲某地的人提及其他地方时经常使用(含有低等意味的)“亚洲”一词,比如,19世纪作家K·E·弗兰佐斯(1848~1904)就写了《半亚洲素描》(“一片半亚洲的文化沙漠”)。5他生于偏远的布科维纳,那是个乌克兰人、波兰人、罗马尼亚人、德意志人和犹太人混杂而居的奇特地方。另一位也是出生在布科维纳的作家格雷戈尔·冯·雷佐里给它取了个带有非洲风味的名字——“马格里布尼亚”。6中欧地区的每个人都生活在与某个“亚洲”的交界处。对德裔卡林西亚人来说,界线那边是斯洛文尼亚人;斯洛文尼亚人认为克罗地亚人属于另一边;在克罗地亚人眼里,塞尔维亚人是另类;塞尔维亚人却认为界线在他们和阿尔巴尼亚人之间;匈牙利人则把罗马尼亚人看作低等人。每一个城镇都有这条线,它隔开了受过教育的和未受教育的,传统的和现代的;有时(但并不总是)与族裔/语言的界线相吻合。当中欧人认为自己是代表文明向野蛮作战的时候,这个词就非常接近于宣扬种族优越和民族排外的种族主义了。

因此,“中欧”作为政治术语是不可接受的。那么它作为文化概念又如何呢?艺术和科学领域中的高等文化有没有具体可见的地区分界呢?

曾经有过“中欧”文化。在欧洲那一大片德国教育小说曾经雄踞的地盘上,得到解放的中产阶级形成了“中欧”文化,而在中欧的许多地方,中产阶级大多数是犹太人。现在这个文化已不复存在,尽管它逃脱了希特勒的魔掌,流到了伦敦、纽约和洛杉矶的老年移民聚居地。它成为中欧文化有三个原因。第一,只有在欧洲的中部地区,德语才是首要的国际文化语言,虽然它不是唯一的,因为那时所有教育良好的欧洲人都懂法语。德意志语言文化霸权区西起莱茵河,东到哈布斯堡帝国边界,北抵斯堪的纳维亚,南达巴尔干半岛。维也纳是这个地区的文化首都。来自保加利亚多瑙河下游鲁塞的埃利亚斯·卡内蒂在文化上一直是维也纳人,他虽然浪迹天涯,四海为家,但一辈子说的、写的都是德语。在这个地区内,德语不仅是首要的国际语言,而且是来自较落后地方的人进入现代化的媒介。K·E·弗兰佐斯的短篇小说《席勒在巴尔瑙》就描绘了德国文化作为大众解放媒介的理想形象。小说中,加利西亚一个偏僻村庄里的一个波兰僧侣、一个犹太人和一个鲁塞尼亚(乌克兰)农民传阅席勒的一本诗集;席勒的诗对他们来说代表着摆脱过去,走向未来的希望。

所以,在居民只讲德语(其实是德语书面语和口语方言的混合)的中心地带以外,中欧文化涵盖了除德语外也讲其他语言的人,因此,它可以成为连接不同民族的桥梁。可以说,真正的中部欧洲处于语言和文化的十字路口,它的一个代表人物是的里雅斯特的埃托雷·施米茨(Ettore Schmitl),他的笔名更广为人知,叫伊塔洛·斯韦沃(Itato Svevo,意即“德国意大利人”)。这个意义上的中欧和作为其轴心的多瑙河地区最出名的回忆录作家克劳迪奥·马格里斯(Claudio Magris)也是的里雅斯特人,这绝非偶然。在这个亚得里亚海边的奇妙地方,意大利、德意志、匈牙利和各种斯拉夫文化群芳荟萃,并与乡村的农民方言和这个伟大的海港城市的多文化音乐水乳交融。

第二,只有在欧洲的一个部分,实际上只是在哈布斯堡帝国境内,受过教育的才大多是犹太人;到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夕,犹太人在维也纳人口中占到了10%,在布达佩斯占的比例还要高。1848年之前,犹太人基本上被拒于哈布斯堡帝国的大城市之外。19世纪下半叶,他们从摩拉维亚、斯洛伐克和匈牙利的小城镇潮水般涌入大城市,甚至从现今属于乌克兰的遥远地区长途跋涉而来。这些得到解放的犹太人认为自己在文化上是德国“中欧人”,以此与20世纪向西而来的那些坚持传统,讲犹太德语的东方犹太人拉开距离,直到他们一起葬身于希特勒德国的毒气室。1880年,加利西亚犹太人最多的小镇布罗迪市(约20 000居民,76.3%为犹太人)甚至坚持孩子们上小学必须只上德语学校。遭到当局拒绝后,市民们特别告到了维也纳的帝国法院,为自己申诉。7

[在概念上把犹太人分为“东方”和“西方”似乎始自布科维纳;东方犹太人指生活在18世纪遭到俄国、普鲁士和奥地利瓜分的前波兰王国的犹太人,西方犹太人专指哈布斯堡王室祖传领土上的犹太人。在布科维纳,19世纪晚期,(讲德语的)切尔诺维茨大学于1875年创立之后,得到解放并已同化了的犹太人精英和讲犹太德语的大多数犹太人之间的矛盾变得特别尖锐。]

最后,属于这个文化的人民必须称为“中欧人”,因为他们在20世纪无国可属。只能用地理名词来称呼他们,因为他们的国家和政权来而复去,变化无常。有一个城市距维也纳只有几公里远,有电车相通,从那里乘电车也能到普莱斯堡,该地又叫波兹索尼和布拉迪斯拉发(所有中欧城市都有好几个名字);20世纪期间,那里居民的国籍多次更改,他们曾是奥匈帝国匈牙利部分的国民,后成为捷克斯洛伐克的公民,后来又被划归德国的卫星国斯洛伐克,然后变成社会主义国家捷克斯洛伐克的公民,现在再次成为叫斯洛伐克的国家的人民。如果他们是对自己“血与土地”[16]的故土巴勒斯坦并不热心的犹太人,那么像(布罗迪的)约瑟夫·罗什一样,他们唯一能怀念的祖国就只能是弗朗茨·约瑟夫的帝国,那个对所有民族都抱有温和的怀疑的帝国。但众所周知,它已是覆水难收。

中欧文化也同样一去不返。它那些实物的纪念碑,特别是大剧院和歌剧院,仍然是中欧各城市的中心所在。它们是那个时代的大教堂,是资产阶级追求精神升华的地方,不过那种升华不一定涉及宗教感情。1860年,维也纳为实现现代化而大兴土木,围绕老城的环形大道沿路建起的建筑物不是像1848年革命失败后原来打算建立的“宫殿、兵营和教堂,而是宪政政府和高等文化的中心”,8包括大学、城堡剧院、宏伟的艺术博物馆和自然科学博物馆,还有大歌剧院。然而,尽管教育机构努力在广大民众中间推广高等文化,高等文化仍然只属于人数少而又少的有教养的精英人士。无论如何,对于这个文化中我们今天所珍视的东西,当年哈布斯堡王国5 000多万居民中大多数人并不感兴趣。整个王国所有的歌剧院加在一起能坐多少人?1913年,维也纳为它的200万市民建造了一座能容纳6 000人的音乐厅,供他们欣赏维也纳的交响乐和室内音乐的天籁。

即使在这些限制之内,中欧文化由于实质上只使用一种语言,早在19世纪就因民族主义的崛起而遭到了破坏和撕裂。尽管才能卓越的翻译家孜孜不倦地努力,但以民族语言写成的文学作品仍难以在国外扬名。捷克以外的中欧读者中有多少人知道或关心聂鲁达(Neruda)和伏尔赫利茨基(Vrchlick)?匈牙利以外的人对弗勒什毛尔蒂(Vrsmarty)和约卡伊(Jókai)也一样漠然。即使在音乐和政治这些相对跨国的领域,中欧内部的分别也显而易见。匈牙利社会主义者与奥地利马克思主义者泾渭分明,哪怕仅仅是因为他们不愿意接受维也纳在思想方面的领导。巴尔托克和雅那切克跟布鲁克纳和马勒没有关系。奥地利阿尔卑斯各省对维也纳和犹太人的仇视明显可见。在文化和音乐方面,信奉天主教的奥地利人对如今备受崇拜的哈布斯堡世纪末颓废文化的反感和抵制历历在目,因为那完全不是他们的文化。具有矛盾意味的是,中产阶级轻型娱乐这个领域最好地保全了中欧的共同特质,如流行于整个地区,源自斯拉夫和匈牙利的舞蹈,吉卜赛提琴手演奏的音乐,以及施特劳斯、莱哈尔和卡尔曼为匈牙利人和巴尔干人写的轻歌剧。维也纳本地话中包含着来自众多文化(马扎尔、捷克、意大利、意第绪)的词汇;中欧的烹饪则集维也纳、德属奥地利、捷克、波兰、马扎尔、南部斯拉夫的各种菜肴和饮品于一身。这些都明白地显示了共同的中欧特质。

自从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特别是自从欧洲社会主义政权结束以来,三个重大发展粉碎了中欧原有的文化。一是族群遭到大规模驱逐或屠杀;二是商业大众文化取得世界范围内的胜利;三是英语成为无可争议的全球交流的语言,这第三点是与第二个发展相关的。北美模式的商业化大众文化的胜利并非中欧特有的现象,在此不必多说。其他两个发展却对中欧具有关键的意义。民族和文化的少数群体,特别是犹太人和德国人,遭到大屠杀或大规模迁移,这把波兰、捷克斯洛伐克、南斯拉夫和罗马尼亚等多民族国家变成了实质上单一民族的国家,它们城市中多种多样的文化也随之消失。布拉迪斯拉发(又称普莱斯堡或波兹索尼)的一些老住户还记得它曾是不同人民和文化交汇的地方,他们仍然自称是“普莱斯堡人”,以同来自斯洛伐克偏远乡下的“布拉迪斯拉发人”划清界限,然而如今是那些布拉迪斯拉发人代表了这个城市的特征。任何去过切尔诺维茨(切尔诺夫策)和伦贝格(利沃夫,波兰语拼法是Lwów,乌克兰语拼法是Lviv)的访客都能证明,它们也同样变成了单一文化的城市。中欧丧失了它的一个基本特点。

也许更加重要的是德语语言霸权的终结。德语已经不再是从波罗的海到阿尔巴尼亚这一大片地区知识阶层的通用语言。今天,当一个捷克年轻人遇到一个匈牙利年轻人或斯洛文尼亚人时,他们最有可能用英语交流,不仅如此,他们已不再期望对方懂德语。现在,在母语非德语的人中,没有人再把歌德和莱辛、荷尔德林和海涅当作有教养的文化的基础,更遑论摆脱落后,实现现代化的必经之路了。

自魏玛共和国以降,德国文化即不再是中欧的基调,而只是众多文化中的一个。中欧过去的文化也许并未被遗忘,目前对它作品的翻译和关于它的著述比过去任何时候都多,但是,它已经不再是活着的文化了,正如古典交响乐和室内音乐会的曲目——它们的作曲家基本都曾生活在维也纳方圆数百平方公里之内的地方。

在政治和文化上,“中欧”属于不可复返的过去。属于它的东西只有一件留存了下来,那就是曾经从哈布斯堡帝国中心穿过的那条分隔欧洲富裕繁荣的西部和东部地区的界线。只是它现在穿心而过的是将要扩大的欧盟。

[16] “血与土地”是曾经的纳粹口号,指注重种族血缘和世代居住的土地的意识形态。——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