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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丽正在练琴,厨娘多洛雷丝却跑来琴房敲门,告诉梅丽说有人找她。
“我父亲说了,任何人都不能打扰我练琴。”梅丽眼睛盯着乐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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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家里,巴尼特先生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可在厨房,我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多洛雷丝站在门边,默默表明自己不能白跑一趟。
“那就把电话接到这里来。”梅丽说。
“谁跟您说是电话来着?您赶快过来,别问那么多。”
多洛雷丝从房间左翼走,免得经过哈罗德的书房。梅丽跟在她身后。
“他在那儿。”多洛雷丝指了指厨房的配膳间。
西蒙正坐在配膳间的窗台上。
“你来这里干吗?”
“你不接我的电话,我只好跑来了。”
“没人告诉我说你打电话过来啊!”
“你从来都不听语言信箱吗?”
“什么语音信箱?”
“老天爷!梅丽,你到底生活在哪个年代啊?语音信箱在任何地方都可以接听,只要你开口问话就行。”
“怎么问话?”
“下次再告诉你吧,我今天来不是教你用声控设备的。”
“那你是来做什么的?”
“带你去巴恩斯特布尔25度周末。我有个朋友住在那里,邀请我过去玩。我又不想一个人去。你最清楚我不是那种值得女人遐想的白马王子,所以不管你同不同意去,我都要绑架你。”
“如果我同意去的话,那你就绑架不成了。”
“那你就别同意。”说完,西蒙拉起她的手就走。
“等等!我还没收拾行李呢。”
“不行,会撞上你父亲的。我之所以费劲把车停在厨房后面,就是为了避开他。他一定会找到上千种理由,把你关在家里。”
梅丽没有时间细想。西蒙已经在同谋多洛雷丝的注视中把梅丽拉到房子外面了。多洛雷丝很高兴自己捉弄了老板一把。她是看着梅丽长大的,最近几个星期梅丽的状态令她开心不起来。她甚至还去找沃尔特抱怨,说小女孩怕是生生地被父亲下了毒。沃尔特同意她的说法,并想出一个主意。两天前,巴尼特夫人要去赶开往纽约的火车,他把夫人送到火车站后,特意去了一趟交响乐馆才回家。
西蒙的敞篷车奔驰在MA-3S公路上,一路向南。一个半小时后他们就能到达巴恩斯特布尔。梅丽的头发被风吹得打在脸上,西蒙把自己的丝巾借给她缠头发。
天上没有云团,只偶尔出现几缕卷云。其中一缕卷云看起来像是一顶帽子,又或是一条吞了大象的蟒蛇26。
这是一座被木桩支起的小屋,面朝大海。小屋的内部装饰简朴,但别有一番风味。长方形的客厅沐浴在从宽大窗口倾洒下来的阳光中。从窗口望去,科德角的迷人风光尽收眼底。
皮娅和她的丈夫敞开怀抱迎接了他们。梅丽立刻就喜欢上这个年轻的女主人。她看上去很真诚,脸上总是洋溢着笑容。
西蒙向他们介绍梅丽时,故意留了一个让人遐想他俩关系的空间。
“别告诉我说你带我来是为了让我给你打掩护的。”当女主人带他们去楼上的卧室时,梅丽低声对西蒙说。
用不着西蒙回答,因为皮娅带他们去的那间睡房只有一张床,正好朝向大海。
“你们瞧,在这里睡觉特别舒服。”她说,“尤其是当夜里涨潮的时候。我觉得没有什么比浪花声更能抚慰人心。你们可以先休息一会儿,也可以去沙滩上散散步。我们6点碰头,一起去阳台上吃点心。但是晚饭我们得在室内吃,因为入夜后会有点凉。”
皮娅走了。梅丽看了看西蒙,又看了看床。
“我睡地上就好。”西蒙说,“而且我不打呼噜。”
“这周末我们有几个人?”
“就你、我,还有两位主人。”
“西蒙,他们是你的朋友,你为什么不把真相告诉他们呢?”
“因为皮娅的丈夫是个大嘴巴,而且他的父母和我的父母关系很好。”
“我明白了。今晚我穿什么呢?”
“你的厨娘好心地为你准备了行李,就放在我的汽车后备厢里。我们先去海边走走,回来的时候顺便把行李拿上。”
橙黄色的沙滩在他们眼前延展开来,直到海湾北部的尽头,就像是栖息在浪花边的一弯明月。
一踏上沙滩,梅丽就脱掉鞋子,提起裙子,朝海浪冲去。
西蒙坐在一个沙丘旁,看着梅丽。她陶醉在午后温热的空气中,欢笑着,朝一只海鸥追去。海鸥发出一声抱怨,在空中盘旋了一圈,又固执地落在离原地仅有几米的地方。梅丽再次发起进攻,海鸥再次飞起又落下,好像它也在享受这个小游戏似的。
梅丽跑得气喘吁吁,又回到西蒙身边坐下。两人一起看着渐渐西下的夕阳。
“你知道吗,西蒙。”她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说,“生命中的一些小时刻,其实一点也不小。”
回到房间,梅丽开始翻她的旅行包。她从中找到一条很随性的长裙、一件棉布衬衫、一条牛仔裤、几件内衣、一双平底鞋、一套睡衣,还有一个盥洗包。她想,回头真要好好谢谢多洛雷丝,她想得可真周到,东西全都给她带齐了。除了她的药以外。这也难怪,多洛雷丝根本不知道她在服药。哈罗德和贝齐没跟任何人说她接受治疗的事情。
皮娅做的晚餐特别可口。吃甜点时,皮娅转向梅丽,问了她好多问题:她是怎么认识西蒙的、她的职业是什么、她的家人、她的童年……西蒙要不就替她回答,要不就引开话题。
吃完饭,梅丽一起帮忙收拾桌子。当她把盘子端进厨房时,皮娅朝她做了个手势,示意梅丽跟她来。她们从厨房后门出去,来到弧形的木质阳台上。
“你抽烟吗?”皮娅问。
“不。”
“我抽。”说着,她踮起脚,从壁灯上摸出一盒香烟,“吸烟会引起死亡,可一个人的时候也能把自己给闷死……你和西蒙在一起演奏已经很久了吗?”
“有一段时间了。”梅丽简单地说。
一阵沉默,直到皮娅吐出最后一个烟圈。
“你们房间的小沙发可以拉成一张床。”她说,“西蒙可以睡在沙发床上,比睡地板舒服。”
她朝梅丽眨眨眼睛,把烟头扔出老远,转身进了厨房。
梅丽第一个上楼睡觉。西蒙很快也跟了上来。沙发床并没有被拉开。梅丽拍拍身边的另一只枕头,对西蒙说:
“你可以睡在我旁边,前提是你不能裸睡。”
“真的吗?你不介意?”
“老实说,我很想重温一下躺在男人身边的感觉。”
“你的记忆真有这么空洞吗?”西蒙说着,在她身边躺下来。
“最近越来越空洞了。”
他们关了灯。当房间沉浸在黑暗中时,梅丽向西蒙诉说了直升机失事以来所发生的一切。修复手术、器官移植、她的昏迷状态、在朗悦中心的日子、她的复苏……
西蒙听得入了神。他记得自己以前读过一篇相关的文章,但他一直以为“记忆重建”这种技术还处于实验阶段。梅丽确切地告诉他,恰恰相反,在她之前,已经有一些“重建”了记忆的病人,愿意储存记忆的人也越来越多。
西蒙告诉梅丽,他的前男友有一次在聚餐时提到,有个朋友在遭遇摩托车车祸后接受过这种治疗。当时西蒙并不相信,还以为是前男友在众人面前胡乱吹嘘。
“你的前男友人怎么样?”梅丽打了个哈欠问。
“帅气,但是不忠。”
第二天,他们一睁开眼睛,便看到窗外晴朗的碧空。跟昨天一样,天蓝得好像被洗过。
梅丽突然盯着西蒙搭在椅子上的衣物出神,表情怪怪的。
“你不喜欢我这条裤子?”西蒙问。
梅丽没有回答。有那么一秒,她发誓自己一定在哪儿见过西蒙T恤上的那幅画,画的是一个倒挂在树上的巫婆。可是,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
吃过一顿丰盛的早餐,皮娅告诉他们,在入夜之前,他们可以自由安排活动。如果中午他们肚子饿了,巴恩斯特布尔有很多不错的餐厅。无论如何,她推荐他们去看看巴恩斯特布尔的村庄,那里有很多小型艺术展厅。
两人开着敞篷车,穿过大街小巷,参观了许多品位非常有限的艺术展。
然后,他们一直散步到港口。西蒙建议梅丽去海堤,那里有一辆小篷车,专卖咖啡,松饼也很受欢迎。
“昨晚你那样做真是很有勇气。”西蒙说。
一个年轻人用吉他弹奏着怀旧的曲子,愉悦往来的路人。当梅丽从他跟前经过时,他正在吟唱:“And here’s to you, Mrs.Robinson……27”
她怔了一会儿,这才回答西蒙的话:“我很乐意帮你打掩护。我自己也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而且我很喜欢皮娅。”
“我指的是我们的夜聊。你那么信任我,我很感动。你必须有十足的勇气,才可能告诉我那些事情,而你却义无反顾地这么做了。”
从他们走在海堤上起,梅丽就一直觉得怪怪的。她突然转过身来,面向西蒙,看着他的眼睛说:
“吻我!我知道你不喜欢女人,但还是请你吻我一下。”她小声说。
于是西蒙亲吻了她。这是一个温情的吻。突然,一个面孔出现在梅丽的脑海中,还没等她认出是谁,又倏然消失。可是,她确实回忆起另一双唇、一缕男士香水味,还有肌肤的气息。
最重要的是,她回忆起自己曾经爱过。对于这一点,她现在十分肯定。
当这一记吻结束时,西蒙不明就里地看着她。
“我很迷茫……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她结结巴巴地说。
“真是出乎意料的一吻。但是感觉还不错。相当不错。”西蒙说,“你是我生命中的第一个女人……”
梅丽尴尬得要命,赶紧用手堵住西蒙的嘴,不让他再说下去。可是西蒙温柔地移开她的手。
“……也是最后一个。”说完,他笑了。
两人朝海堤边卖咖啡的小摊走去。
晚上,吃完晚饭,他们回到房间。梅丽等待这一刻已经很久了,于是问西蒙:
“在你印象中,我有没有认真恋爱过?”
“没有。”
“我从没跟你提起过某个特别的人吗?”
“我印象中没有。你从来都很少提及自己的私生活,以至于乐团的人都怀疑你是不是有私生活。大家都觉得,钢琴是你唯一的情人。不是开玩笑的。”
“不至于吧?我们出去巡演的时候,就从来没有男人来找过我吗?”
“没有。要不就是他跟你一样,有了不起的保密能力……我说什么了,你这样看着我?”
“没有。只是你说‘了不起’的时候,我突然感觉很奇怪。”
“这也许是个好现象。说不定这是个有魔力的词,能唤醒你的记忆!”
西蒙闹着玩,故意把“了不起”这个词重复了好几遍。可是没有任何“了不起”的现象发生。
这天晚上,梅丽又开始做梦了。
她梦见自己在一个海边旅馆的小房间里。一张凌乱的床。一条牛仔裤搭在靠窗的椅子上。她站在窗边,海风拂过她的脸庞,她的脚埋在沙子里。一个海浪向她扑来,她没有丝毫抵抗。梦中还有一些奇怪的景象,不过,最奇怪的是,当床头悬挂的镜子映出她的容颜时,她居然不认识那张脸。
她满身大汗地醒过来。清晨的光线刺破黑夜,她再也睡不着了。
中午刚过,西蒙就开车送她回家。他想避开周日的拥堵时段,再说晚上他还要出发去巡演。
说完这句话,他立刻又感到自责,不该在梅丽面前提巡演的事。梅丽安抚他说,她根本就不怀念巡演时光,也不怀念任何东西,所以无从伤感。失忆至少有这个好处。
当车停在巴尼特庄园的台阶前时,西蒙答应梅丽,会经常给她写邮件。因为她不会使用语音信箱。
“你知不知道,电子邮件可不是邮递员送来的哟!”他追加了一句。
“那你知不知道,我倒是很想送你一记耳光?”
梅丽凑近西蒙,装作要亲吻他嘴唇的样子。直到最后一刻,她的嘴唇才改变路线,落在西蒙的脸颊上。
“被我吓到了吧,是不是?”
“没有。是你的话,我倒愿意试试。”
“我一点都不相信你的话,但我喜欢你这份殷勤。这个周末多谢你了,我过得非常开心。除了现在以外,让我回家还不如让我吊死在一根琴弦上。”
“你知道吗,在你这个年纪,完全可以离开父母,自己搬出去住。”
“打从昨天起,我就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我真不应该把巡演时租的那间房子退掉。当时还以为自己会在外面待上一年……还有,我貌似想搬去托斯卡纳。我是看以前我接受意大利记者采访的报道才知道的。”
“如果是德国记者,你说不定会说想搬去柏林呢。我这次要去好几个星期,你完全可以住我那间六十平方米的套房。我会跟门卫说一声,你只要管他要一把钥匙就行。你可以把那儿当成自己的家。”
梅丽谢过西蒙。一想到他要离开那么久,她心里就挺不是滋味。
当西蒙的汽车开远了,她才拾级而上,回到家中。
贝齐早就等候在大厅里,一把抱住她。
“怎么样,我们俩到底谁说得对?”她小声在梅丽耳边说。
“当然是你。”梅丽叹了一口气。
她走进厨房,想要拥抱一下多洛雷丝,却又想起今天是星期天。
贝齐跟了进来,迫不及待地想要听她讲述这个周末过得如何。
“要不要来杯茶?敞篷车坐着可不怎么暖和吧?”
说完,贝齐主动去煮茶。梅丽坐在桌边看着她。这个时候倾诉衷肠最合适不过。
“我想我的记忆开始复苏了。”她说,“我想起了一些往事,虽然还不能完全确定,但它们就像图片一样从我脑子里闪过。这种情况以前从没发生过。”
贝齐放下茶壶,温柔地把梅丽揽入怀中。
“我太为你感到高兴了。真不知道要怎样感谢那位医生才好。你千万要记得继续吃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