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生日礼物

  八月十五日是朝鲜的重要节日,因为这天是庆祝日本一九四五年战败投降的纪念日。二○○七年八月十五日,我们雇用的掮客终于在惠山郊外我们以前住的公寓里找到我爸。他没有自己的手机,用其他方式联络他又会害他陷入危险。所以我们雇用的女人给了他一支中国手机。我在约定时间打电话给他时,他正蹲在阳台上望着鸭绿江。

  “爸爸!我是研美!我跟妈妈都没事。你都好吗?”

  电话另一头沉默不语。他不敢相信隔了将近五个月还能听到我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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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没事,丫头。”他终于说话:“听到你的声音我好高兴啊。你们在哪里?”我们能通电话的时间很短,因为警察随时都在留意非法通话。我只来得及告诉他,我们在中国,我跟妈妈都平安。我们还没找到恩美,但仍在努力寻找。

  “我好想你,爸爸。”我说:“我要带你来中国。我们会付钱请掮客带你过来。”

  “不用担心我。”他说。

  “你来就是了,爸。”我说:“其他事我会处理。”我跟他说,他来了以后,我们可以一起去找恩美。

  “好。”他说:“我去。”

  掮客走了之后,他哭了一整夜。

  我们逃走之后,爸爸找我们找了很久。他跑回恩美留给我的住址,得知把我们卖掉的女人名叫周英爱(Jo Yong Ae)。他追问对方我们的下落时,对方承认她把我跟妈妈卖去中国,但是声称她对恩美的事一无所知。我爸不知道我们越过边境后发生了什么事,周英爱只告诉他,我们去了一个有食物吃的地方。他只能希望我们有一天会联络他。

  我们离开后,他哥哥和我们以前的邻居安排了一个女人来跟他住,帮他煮饭打扫,他们都以为我妈不会回来了。他告诉我们他吃不下、睡不着,整天哭个不停。

  另一方面,很多认识我们的人都以为是我爸把我们送去中国。毕竟他人脉广,人又机灵,怎么可能不知道我们去了哪里。

  跟我们住同一间公寓的邻居女孩们甚至相信,我爸也能帮助她们逃到中国。她们又穷又绝望。我爸说他帮不上忙,但她们一直求他,说她们在朝鲜已经活不下去。

  最后他答应帮她们逃出去,条件是离开前必须先告知她们的妈妈。爸爸给了她们周英爱的住址,两名女孩没告诉母亲(因为料定她不会答应),就经由周英爱的安排离开了朝鲜。邻居的母亲得知女儿走了就怪我爸。后来他告诉妈妈,周英爱给了他一百元(约十三块人民币)答谢他。他说害女孩的母亲那么痛苦,他很内疚,但他不知道她们是被卖去给人家当老婆,也不知道那是我跟妈妈的遭遇。他还以为是某些有钱的中国人花钱来领养朝鲜的小孩。

  我们又花了六周安排爸爸逃出朝鲜。我知道他病得很重,但我以为只是太操劳和营养不良引起的。跟爸爸再次通上电话时,我告诉他我要让他吃饱,让他在中国恢复健康。

  “是啊,一定会的。”他说。他永远那么乐观,从不喊痛,但我听得出来他很虚弱。时间紧迫,不能再耽搁了。

 

  我愈来愈喜欢我们舒适的公寓,还有锦州的生活环境,附近有公园也有市场,无奈我们很快又得开始奔波。

  我们公寓前的大马路上有家花店,以前我从没看过花店,所以深深受到吸引。在朝鲜,想要鲜花就直接到外面摘些回来。但这里的花店整间都是五颜六色的盛开花朵。有时我会偷偷走进店里,只为了闻一闻那股又甜又刺激的香味,但从没买过花。花店女老板渐渐认识我。过不久,她每次看到我都会露出微笑,对我招手。这让我很紧张,因为我知道如果有人发现我是朝鲜非法移民,警察会把我们抓走。我把心里的恐惧告诉弘伟时,他打包了东西,隔天我们就搬走了。反正我们过不久也得搬家,因为留在一个地方太久风险太大。

  我们在另一区找了一间公寓,这次是一间附厨房和卫浴的无隔间公寓。有时会有多达九个女人在公寓里打地铺,等着被卖掉。

  通常妈妈会留下来打点公寓,我则出门帮弘伟跑腿,就像志方利用勇善帮他跑腿一样。我负责带着非法移民在乡下到处跑,承担所有风险。我要假装自己比实际年龄大,因为那些女人不可能听一个十三岁女生的话。我的工作是帮她们翻译、买票或叫车,把她们带回弘伟的公寓,并说服她们如果想留在中国,就要乖乖合作。带她们去见潜在的买主时,我会跟那些男人说,她们跟我一样会学中文,将来也会是好太太。我跟那些女人则说,那些男人有钱、人又好,婚后她们还可以寄钱回家。

  我尽可能让买卖过程顺利,但有时还是力不从心。那些掮客都是流氓和强暴犯,很多女人吃足了苦头。有个大约二十五岁的女孩为了逃走,从桥上跳下冰冻的河流,她抵达长春时,下半身已经无法动弹,但她说志方还是强暴了她。后来,弘伟好不容易把她卖给一名农夫。她的遭遇很悲惨,可悲的是,类似的例子还很多,有的甚至更悲惨。

  想到我和那么多女人为了在中国存活要受那么多委屈,不禁悲从中来。我希望这些事情从没发生过,这辈子永远不用再提起这些往事。但我希望所有人都知道人口买卖的骇人真相。如果中国政府取消把朝鲜难民遣返的无情政策,那些掮客就不再握有剥削、奴役朝鲜女人的权力。但追根究柢,要不是朝鲜有如人间地狱,这些女人一开始也不需要逃亡。

 

  弘伟买来的女人多半都卖给中国男人当老婆,但也有女人会要求他把她们卖去当妓女,这样她们才能赚钱寄回家。刚到中国的时候,我不知道什么是妓女。后来有一天,弘伟带我去一个烟雾弥漫、叫葫芦岛的海港城市,很多南韩男人和观光客来这里用较低廉的价格买春。那天弘伟要把一个女人送到某家妓院,他需要我帮忙翻译。

  那家妓院是由一个中国籍的中年女子负责经营。她对我很殷勤,不但让我看她办公室的漂亮书桌,还带我看一整排装上帘子的小房间,房间里只够放一张平台床,里头还有淋浴间,但我不知道白天为什么要淋浴。

  我在那里碰到不少女人,有个平壤来的美丽女孩已经在这家妓院做了七年。那里的女人跟我说,那是个赚钱的好地方,而且每天都可以吃到泡菜和其他韩国食物,还可以认识各式各样的南韩人。我听了好兴奋,因为我好想认识说话腔调很好听的南韩人,就像在影片上看到的一样。女孩们把那个地方说得好了不得,老板娘也邀我留下。

  当我跟弘伟说我想留在亲切的老板娘身边时,他说:“你疯了吗?绝对不要想在这种地方工作!”

  “为什么!我希望你把我卖给她!”我说。

  他气得打了我一耳光。

  “我说的话你都听不懂!”他说。

  他处理完事情,马上带我离开。

  后来几个月,我又去了葫芦岛很多趟,终于发现当初如果留下来会有什么下场。客人花大约五美金跟妓院的女人睡觉,女人可以抽一美金,以妓院来说算是很好的价格,所以那些女人才想留在那里工作。但你一天最多得跟十二个男人睡觉,有些男人全身脏兮兮,怎么样也洗不掉身上的味道。不过,那还不算最糟的地方。

  弘伟告诉我,在北京和上海的饭店里,卖淫女子如果想逃,会被注射毒品,变成毒虫,之后想跑也跑不掉。

  人口买卖毫无疑问是笔丑陋又残酷的生意。但是人只要坐上同一艘船,无论多么悲惨,总是能找到方法与彼此链接。我们即使在最艰困的时候也能一起哭、一起笑。我跟妈妈认识了这些经过我们生命的女人,还跟其中一些人成了朋友。

  明玉(Myung Ok)四十出头,也是惠山来的,她曾经逃出朝鲜两次。第一次,她跟与我年纪相仿的女儿过了河,一起被卖掉,但是跟中国丈夫住在一起时,警察逮到她们,把她们遣送回国。她女儿还太小,不能送去囚犯营,于是送去“再教育”,表示她得挨饿加挨揍好几个礼拜。明玉被送到劳改营,在那里受到酷刑,劳动到差点没命。

  获释之后,明玉决定再次逃亡,但她女儿不敢再尝试,没跟她一起走。她再次成功过河,最后经由志方卖给了弘伟。我妈跟她都是惠山人,明玉又很有幽默感,两人很合得来。

  不幸的是,弘伟把她卖给一个肢体残障的农人,对方对她并不好。他怕明玉逃跑,到哪都跟着她,连上厕所也不例外。后来她终于受不了,想办法逃到东北大城沈阳,有很多脱北者都躲在那里。但弘伟在沈阳的黑社会有人脉,他的手下找到了她,把她打个半死,之后又把她送回农夫手中。假如让她跑了,弘伟就得把钱退给买主,他经手的女人都有一年保证期,跟汽车一样。

  还没听过明玉和其他女人的遭遇前,我跟我妈从不知道被警察逮到并遣送回国的危险。我们还听过更惨的故事,比方怀了身孕的朝鲜女人被迫拿掉有一半中国血统的胎儿,或是朝鲜人发现她们试图逃到南韩就将她们处死等等。在这之后,我跟妈妈都发誓,就算死也不要被遣送回国。

 

  爸爸在二○○七年九月第一次动身逃到中国。我跟他说,过了河就会有人接他,但是到了对岸,他一个人也没看到。弘伟付钱请那个胖掮客安排一切,但他搞砸了。可怜的爸爸只好想办法避开卫兵,熘回朝鲜。

  十月一日时他又试了一次,那时河水已经变得又急又冷。这次弘伟亲自到长白确认一切顺利。他付给志方相当于一千三百美金的费用救出我爸,以男人的价码来说算相当高。弘伟看到我爸瘦削憔悴的模样很震惊。他原本希望让他去工作,这样就可以替他偿清债务。但现在他知道我爸病到连坐公车都有困难,只好雇计程车把我爸和他买的两个女人一路载回锦州。

  他们一行人在二○○七年十月四日抵达,那天刚好是我十四岁生日,一转眼我到中国已经六个月了。我跟妈妈看见爸爸走进门,就跑过去扑进他的怀中。我不敢相信爸爸、妈妈都回到了我身边。这也是多年来我爸第一次在身边帮我庆祝生日;以前他常出外做生意,后来又去坐牢。于是,弘伟决定帮我办一个特别的庆生会。我和爸妈又哭又抱、说个不停的时候,弘伟出门帮我们买了好多吃的。我跟他说过我爸喜欢吃肉,他就买了鹅肉、鸡肉、牛肉和猪肉。那时,有几个朝鲜女人跟我们一起住在公寓里,加上弘伟把我爸带回来时也顺便带了几个女人,公寓里人很多,非常热闹。这顿大餐对爸爸来说就像美梦成真,但也令他心碎,因为他已经病到吃不下任何东西。

  那天晚上,爸爸拿出他带在身上的一袋鸦片给我们看,他说他打算假使过河被抓就吞药自杀。他还说到了中国如果被捕,他也会这么做,以免被遣返或不小心向警方透露了我们的行踪。但他很高兴能活着跟我们团聚,现在只少恩美一个人。我们还是没有她的消息,但爸爸满怀希望,打算等他治好肠胃的毛病就去找恩美,之后他说不定可以想办法创业,这样就能再度照顾我们全家人。民植舅舅曾经告诉我妈,她未来的丈夫是一株在坚硬的石头里也能生长的植物。他说的没错。

  爸爸很快就明白我跟弘伟的关系。看到年纪还小的女儿被这样的男人剥削,他伤透了心。但现实比这更复杂难解,他跟我和妈妈一样,对弘伟又爱又恨。一方面,他很感激弘伟信守承诺救了妈妈,也庆幸他没把我卖给农人,从此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他清楚我的境遇原本可能比现在糟很多。他很感谢弘伟把他带来中国,让他住在这片屋檐下,但同时也对他恨之入骨。我爸差点认不出我,因为现在我化了妆,指甲修得漂漂亮亮。我不再是过去的我,现在的我不但要照顾父母,还要照顾其他人。但我爸对这一切无可奈何,也无法替我承担责任。现在他什么事都要依靠我,而且又生了重病。

  我爸不是会说出心事或表现懦弱的那种男人。他总是笑着对我说,一切都会好转的。我很感激他把我当成大人对待,但我知道,看到我的童年就此被剥夺,他其实心痛不已。只有一次,他含蓄地说出内心的感觉。那天他抱着我,闻着我身上的气息。“研美,你身上的婴儿香味不见了。”他轻声说:“我想念你闻起来像小孩的时候。”

 

  我跟妈妈想听他说这段日子惠山发生的所有事。爸爸说,二伯的儿子都想当医生,还有他在平壤和惠山的姐妹的现况。他在惠山的妹妹是苦命的寡妇,有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女儿,母女俩都得了肺结核。爸爸说,如果他有什么不测,要我代为照顾她们和其他亲戚。

  春健如大家预期的去当兵了。我失踪后,他对我还是一片痴心。爸爸说他来过公寓找我。“研美去哪了?”他既伤心又焦虑地询问,但爸爸什么也没办法告诉他。

 

  我父亲需要尽快到一家现代化的中国医院做检查。问题是,他是非法移民,我们甚至无法谎称他是来中国探亲的朝鲜人,因为他的身分证明在他坐牢时就被销毁了。要让正规的医院收治他,既花钱又危险,因为医护人员可能会把他交给警方,最后我们只能带他去不会问太多问题的小诊所检查。爸爸还是痛得很厉害,尽管肚子会饿,却一直反胃,吃不下东西。诊所医生帮他检查过后,说他的状况太过严重,他们无法处理。“你们要马上送他到大医院。”医生说,但我们没办法去医院,于是医生开了一些止痛药给他。回到家之后,爸爸脸上毫无血色,仿佛体内的血液已经流干,于是我们决定就算冒着生命危险,也要带他去医院。

  弘伟对眼前的状况很不满,但他愿意帮我们挂号。十一月初,爸爸来中国才短短一个月,就被推进锦州某家医院的手术室。医生剖开他的肚子,但马上又缝了回去。

  医生走出来时,我们从他的表情就看得出情况不乐观。

  “我们恐怕无能为力。”他说:“患者得了末期的结肠癌,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全身器官。”他说我爸体内的肿瘤太多了,开刀也无济于事。爸爸最多还有三到六个月的时间,我们能做的只有尽量让他免于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