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克里斯托夫不再计算那些流逝的岁月。点点滴滴,生命就这样消失了。但他的生命不在这里。对他说来,生命不再有历史。生命的历史就是他创造的作品。从音乐的源泉中滔滔不绝地流出来的歌声充溢了他的灵魂,使他对尘世的喧闹无动于衷。

克里斯托夫胜利了。他的名声得到了承认。头发白了,年纪大了,他却一点也不在乎;心灵永远年轻,力量没有抛弃他,他也没有抛弃信仰。他又恢复了平静,但不再像看到荆棘燃烧前一样。他的心灵深处忘不了暴风雨的震荡,忘不了翻腾的海洋显示的深渊。他知道只有上帝能左右战斗的胜败,上帝若不答应,谁也不能当家做主。克里斯托夫在内心深处有两个灵魂,一个是风吹雪打的高原。另一个是比高原更高,是沐浴在阳光下的雪峰。雪峰不能久留,但在尘世的烟雾使人心寒时,可以指出一条金光大道。在心灵的迷雾中,克里斯托夫不再孤独了。他感到身边有保护音乐的女神,圣女赛西尔正睁大了眼睛静听天堂的启示;他自己也像拉斐尔画上的圣保罗一样,一言不发,倚着宝剑,沉思默想。他不再愤怒了,也不再想战斗;他在塑造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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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生命的这个阶段,他写得多的是钢琴曲和室内乐。写这些乐曲可以更自由,更大胆;思想和创作之间的隔阂更少,不会半途而废,不会削弱。风琴师弗雷斯科巴第,作曲家哥波冷、舒伯特、肖邦大胆的表现手法和风格,比交响乐革命超前了五十年。克里斯托夫强有力的双手把声响捏成面团,发出了前所未闻的和声组合,令人晕眩的和音系列。这是当时人在感觉上难接受、关系最遥远的音响效果,对精神产生了一种不可阻挡的魔力———但是群众需要一段时间,才能习惯一个大艺术家从苦难的深渊里采回来的胜利果实。因此很少人能欣赏克里斯托夫大胆的晚期成就。他的荣誉全靠早期作品。感到群众不理解自己的成功,比误解自己的失败还更令人难受,因为看来理由更难说清楚,于是自从克里斯托夫惟一的朋友死后,这种对成功的误解更加重了他离群索居的病态倾向。

这时,德国的大门重新为他打开了。在法国,那场热闹的悲剧也已被人忘记。他可以自由地去他愿去的地方。但是他怕巴黎会引起对往事的回忆。虽然他回德国去过几个月,虽然他不时去指挥自己作品的演奏,但他并不回去定居。太多的事使他难以忍受。也不只是德国如此;到处都一样。但对本国的要求总比对外国高,对本国的弱点感到痛苦也更大。何况对欧洲的罪恶,德国的确应该承担最沉重的责任。胜利者的责任比失败者大,因为不言而喻,他欠了战败者的债,他理所当然应该先行领路。路易十四胜利的时候给欧洲带来了法国理性的光辉。德国在色当打败法国后,给世界带来了什么光明呢?是闪闪发光的刺刀吗?这是没有翅膀飞不起来的思想,没有慷慨大度的行动,是粗暴野蛮的现实主义,甚至不是健康心理做得出来的事;只是武力和利益,只是战争贩子。四十年来,在恐惧之下,欧洲被拖入了黑暗。胜利者的钢盔遮天蔽日。软弱得经不起压力的失败者只有权得到怜悯,得到轻视;但头戴钢盔的胜利者又配得到什么感情呢?

不久之后,太阳又出来了;云缝里出现了光明。要争先看日出,克里斯托夫走出了钢盔的阴影,心甘情愿地回到了当年被迫流亡的地方,那就是瑞士。那时多少渴望自由的仁人志士,在敌对国家的狭小圈子里觉得喘不过气来。他也像他们一样,要在欧洲寻找一块可以自由呼吸的净土。从前,在歌德的时代,教皇管辖下的自由罗马成了各民族思想家的避风港,就像一个海鸟躲避风暴的小岛。现在,哪里有避难所?小岛已经被海水淹没,罗马也今非昔比。海鸟都飞离了罗马的七星冈———只剩下了阿尔卑斯山。在贪得无厌的欧洲国家中间,只有这二十四个联邦组成的山国瑞士还存在。(但能维持多久?)当然,这里没有千年圣城发出的奇光异彩、诗情画意,也呼吸不到史诗中的神灵和英雄的气息,但从这块赤裸的大地上响起了气势磅礴的音乐,起伏的山势是英雄气概的节奏,而且比任何其他地方都更能接触到原始的自然力。克里斯托夫并不是来寻求浪漫乐趣的。田野、树木、小河、长天,就是足够他生存的天地。故乡平静的面容比起群魔乱舞的阿尔卑斯山景来,对他自然更亲切。在这里,上帝才出现在燃烧的荆棘中;他一回到这里,感激之情,信仰之心,就会使他不由自主地震动颤抖。这样的人并不止他一个。多少在生活中受了伤的战士,在这块土地上重新找到了继续斗争所必需的力量和信心!

要在这个国家生活,他到底得认识这个地方。多少过客只看见它的缺陷:斑斑点点的旅店在风景如画的大地上增添了不少疮疤,形形色色的外国游客来来往往,世界各地饱食终日的人到这里来花钱买回健康,吃起来像喂牲口一样浪费大酒大肉,游乐场上的音乐有小马的鸣声伴奏,意大利小丑讨厌的嬉皮笑脸却使烦闷无聊的傻大老板心花怒放,摊子上摆出了千篇一律的商品:木头熊、小木屋,无聊的书商贩卖宣扬丑事的小册子———这些道德败坏的堕落地方,每年要吞噬掉多少百万金钱,而这些无所事事,只想寻欢作乐的懒汉,却找不到比这些低级下流的玩意更高级一点,而又一样有刺激的娱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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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一点也不知道本地人的生活。他们猜想不到保留下来的道德力量和公民自由权已经在这里积累了几百年,加尔文和辛格里的宗教炭火还在灰烬下燃烧。这里有拿破仑共和国一直忽视的压不垮的民主精神,有简单的政治制度和广泛的社会工作,德、法、意这三个西方主要民族联合组织的国家给世界提供了一个样板,这是未来欧洲国家联盟的缩影。他们更想不到达芙妮仙子会藏在硬壳里,这里会有鲍格林雷鸣电闪、粗野无羁的梦想,霍德勒声嘶力竭的英雄主义,高弗烈特·凯勒大智若愚的赤子之心,行吟诗人史比德雷歌唱的巨人史诗和奥林匹克山上的光明,群众节日的活传统,使古树开花的春天液汁:所有这些还不成熟的艺术有时尝起来粗糙,像野梨树上的硬果,有时吃起来淡而无味,像又青又黑的越橘,但至少闻起来有泥土的香气,是一个没有脱离人民的古老文化独立自主的作品,是自学者和人民读生活的大书共同的创造。

克里斯托夫对这些不求出头露面,只求生存的人抱有好感,虽然他们外表也有德国和美国工业化的包装,但还是保存了古代欧洲城乡最使人感到舒适的某些品质。在他们中间,他交了两三个好朋友,都是淳朴认真的老实人,过着脱离群体、留恋过去的生活;他们带着命中注定的宗教情绪和加尔文式的悲观主义,眼看古老的瑞士慢慢消失,是一些伟大的灰色心灵。克里斯托夫很少和他们见面。表面上他的旧伤已经结了疤,但是伤口太深,不能完全愈合。他害怕和别人发生新的关系,他害怕重新投入到感情和痛苦的枷锁中去。有点为了这个原因,他觉得在瑞士过脱离人群的生活很舒服,可以做一个陌生人当中的陌生人。再说,他并不长期住在同一个地方,而是时常迁移。他是一只浪迹江湖的老鹰,需要的是空间。对他说来,家乡就在空中……“我的祖国在天上……”

夏天的一个晚上。

他在村子后面的山上散步,帽子拿在手里,由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往上走。到了一个转弯的地方,小路转入两个斜坡之间的树阴中;两边是一丛丛的榛树和冷杉,仿佛到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天地。不管往左往右,小路似乎已经到了尽头,再往前走,就要面临一片空茫茫了。在淡蓝色的远景衬托下,连空气都显得透明。平静的暮色张开了罗网,像在苔藓下面,淙淙地流着一道清泉。

在道路第二个转弯的地方,她出现了,穿了一身黑色的衣裳,给明亮的天空映衬得更加显眼。后面跟着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小的六岁,大的八岁,他们在采花玩。走了几步,两个人互相认出来子。他们的眼睛泄露了他们的情感;但都没有喊出声来,甚至没有什么惊讶的表示。他非常乱;她呢……嘴唇有点颤抖。他们都站住了,几乎用低得听不见的声音说:

“葛拉齐亚!”

“你在这里!”

他们握着手,却没有说话。葛拉齐亚努力头一个打破沉默。她说了她住的地方,又问他住在哪里。有口无心的问答,他们几乎听也没听,要等到握着的手分开了才听见对方说什么。他们只是互相瞧着。两个孩子跟上来了。她要他们见过克里斯托夫。他却对他们没有好感,甚至还有敌意。他毫不客气地瞧瞧他们,什么话也没说。他心里只容得下她一个人,只顾得上看她美丽的脸。但脸老了,受过了痛苦。她给他看得难为情,就问:

“你今晚能来吗?”

她说了旅馆的名字。

他问她丈夫在哪里。她指指身上的丧服。他太激动了,连话都说不下去。他不太自然地离开了她。但是没走两步,又回过头来,朝着正在摘杨梅的孩子走去,忽然抱住他们,亲了一下,才走开了。

晚上,他到旅馆里来。她在装了玻璃的阳台上等他。他们分开坐下。阳台上没有几个人,只有两三个老者。克里斯托夫心里嘀咕,不喜欢有人在场。葛拉齐亚瞧着他。他也瞧着葛拉齐亚,低声念着她的名字。

“我变了吧,对不对?”她问。

他的感情涌上心头。

“你吃苦了。”

“你也一样。”她看着他那张受痛苦和热情蹂躏过的脸,同情地说。

他们找不到话题。

“对不起,”过了一会儿,他问道,“换个地方好不好?难道我们不能找个没有人的地方单独谈谈?”

“不用,我的朋友,就在这里,就在这里吧。这不是很好吗?谁会注意我们呀?”

“我不能说心里话。”

“那不是更好吗?”

他不懂为什么。以后,他回想起来,认为是她不信任他。其实,她是出自本能的害怕,免得感情冲动出事,所以宁可找个保险的地方;她甚至觉得在旅馆的客厅里有点拘束更好,不能畅所欲言,可以不泄漏内心的不安,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

他们低声地用粗线条谈到过去的生活,说说停停。几个月以前,贝莱尼伯爵在一场决斗中送了命;于是克里斯托夫明白:她和他在一起生活并不太幸福。她还死了一个孩子,就是最大的那个。但她并没有抱怨,总是避免谈到自己,总是转过头来问克里斯托夫,对他痛苦的遭遇表示亲切的同情。

教堂钟响了。这是一个星期天的晚上。生活画上了一个休止符……

她要他过两天再来。他觉得难过,因为她并不急于再见到他。在他心里掺杂着几分幸福,几分痛苦。

第二天,她找了个借口,写了几句话要他来。这普普通通的话使他太高兴了。她接待的地方,这一回是在她自己的客厅里。只有两个孩子在身边。他瞧着他们,有一点不安,但更多的是温情。他发现那个女孩———年纪大一点的———长得很像母亲;他却不管男孩像谁。他们谈到天气、地方、桌上打开的几本书———他们的眼睛说的却是另外一种语言。他打算和她谈谈心里话。但来了一个她在旅馆里认识的女友。他看见葛拉齐亚亲切有礼地接待这位生客,似乎对两个客人并没有什么不同。他感到苦恼,但又不能怪她。她提出一起去散步,他不得不答应;但有第三者在场,虽然是个年轻可爱的女人,也总有点碍事;而这一天就糟蹋了。

他有两天没去看葛拉齐亚。这两天的生活只是等待见面的时刻。但见了面,还是不能谈什么真心实情。她对他好,但说话不出格。克里斯托夫流露了日耳曼人的多情善感,使她更加觉得难办,反倒本能地采取了相反的行动。

他写的一封信感动了她。信中说生命太短!他们在生活的道路上已经走得很远了!见面的时间不会太多,如果不抓住机会推心置腹,那不但是痛苦,而且几乎可以说是有罪。

她回信很亲切,说在生活中受到过挫折,便不由自主地产生了某种不信任感,养成了说话有保留的习惯,要改也改不掉;过分地表现自己,即使表现的是真心实意,也会使她反感,使她害怕。但她觉得这次旧友重逢实在难得,她也和他一样感到幸福,就请他去晚餐。

他的心里洋溢着感激之情。在旅馆房间里,他躺在床上,把头埋在枕头中间,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十年的孤独一下解脱了。自从奥利维死后,他一直是孤独的。这封信给他渴望情感的心灵带来了复活的声音。情感!他以为已经和自己无缘,不得不学会没有情感的生活!今天,他才感到多么需要情感,心中积下了多少爱!

甜蜜而圣洁的一晚……虽然他们心里不想隐瞒,口里却说不出什么深情厚谊,但是他一弹琴,她用眼睛请他尽情吐露,他却带来了多少甘霖玉液啊!她惊奇地发现这个高傲激烈的人内心是多么谦卑。分别时两个人默默无言,紧紧握住的手说明他们的心紧紧合在一起,不会再得而复失了———天在下雨,没有一丝风。克里斯托夫的心在歌唱……

她在这个地方只能再住几天,不打算推迟离开的时间,他既不敢求她延期,也不能埋怨她。最后一天,他们带着孩子,独自散步。刹那间,他心头洋溢着的爱情和幸福要泛滥了,正想打开闸门,她却做了一个温柔的手势,微笑着制止了他:

“何必呢!你要说的,我都感觉到了。”

在他们重逢的那条道路上,到了那个转弯的地方,他们坐了下来。她一直微笑,瞧着脚下的山谷;但她看见的,却不是山谷。他瞧着那张温顺的、让折磨留下了印记的脸;在密密的黑发中,到处都可以看到一根根银丝。他对这个沉浸在心灵痛苦中的肉体,感到既怜又爱的敬意。从时间留下的创伤中,到处可以看到忧伤的心灵———于是他低声下气,战战兢兢,仿佛请求她格外开恩似的,向她要了……一根白发。

她走了。他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要他送。他不怀疑他们之间的友情,但她的保留态度使他不解。他在这个地方也住不了两天,就朝另外一个方向走了。他设法靠旅行和工作来分忧。他给葛拉齐亚写信。她要在两三个星期之后才回他一封短信,心情平静,既不着急,也没有不安。信使他痛苦,但他还是爱读信。他自知没有责备她的权利;他们的感情时间太短,是最近才恢复的。他惟恐得而复失。然而,她每封来信都流露出真诚的平静,可以使他放下心来。两个人是多么不同啊!……

他们约好了秋后在罗马见面。若不是为了她,这次旅行对克里斯托夫并没有多大吸引力。长期的孤独生活使他习惯于深居简出;他对没有意义的流动不再感兴趣,那只是今天有闲没事做的人才热衷于做的。他怕改变习惯会危害有规律的精神活动。再说,意大利对他并没有魅力。他对这个维吉尔的故国了解有限,只知道几个名声不好的“真实主义者”的音乐,以及对游历古国的文人墨客有启发的男高音歌曲。他对罗马不信任,有反感,因为先进的艺术家老听到守旧的学院派吹捧罗马的陈词滥调。最后,北方人在内心深处对南方人有根深蒂固的本能反感。至少,在北方人看来,南方人代表了自吹自擂的典型。只要一想到南方,克里斯托夫就会撅起嘴来,露出瞧不起的神气……不,他并不想充分了解这个没有音乐的民族———他就这样妄加评论说:“在今天欧洲的乐坛上,拉拉曼陀铃,唱唱音乐剧,大喊大叫,那算得了什么?”———然而,葛拉齐亚却属于这个民族。要见到她,克里斯托夫哪里不愿去,哪条路不愿走呢?只好闭上眼睛,等见面再说吧。

闭上眼睛,他已经习惯了。多少年来,他内心生活的眼帘就一直是闭着的。到了晚秋,比以前更需要闭眼了。一连三个星期,雨都下个不停。然后,灰色圆帽似的浓云笼罩着瑞士湿淋淋、颤巍巍的山谷。眼睛已经失去了对阳光的记忆。要在心中找到潜伏的太阳能,一定先要使周围变成一片黑暗,闭上眼皮,走上地下的通道,深入到矿藏底层的梦境。在那里沉睡着昔日太阳的化石。但蹲在梦里过日子,要发掘阳光,那从梦中出来时,就会发现自己浑身发烧,弯腰驼背,膝盖僵硬,四肢变形,目光浑浊,眼睛看起来像夜里出没的猫头鹰。有好几次,克里斯托夫都含辛茹苦从矿床深处带来了他提炼的火种,给冻僵了的心灵带来温暖。但北方人的梦带来的是家庭的温暖。生活在家庭中并不觉得;你会喜欢那暖洋洋的沉闷空气,喜欢那半明半暗的朦胧光色,那昏昏沉沉的头脑中堆积如山的梦想。一个人有什么就会喜欢什么。应该知足才行!……

走出阿尔卑斯山的屏障时,克里斯托夫迷迷糊糊地坐在车厢的一个角落里,看见纯净无瑕的天空和山坡上的流光,仿佛在做梦似的。在山的那一边,他留下了阳光陨灭的天空和朦朦胧胧的白天。变化来得这样突然,使他开始觉得惊多于喜。一定要过些时间,麻木的心灵才会渐渐松弛,打破那个囚禁它的外壳,摆脱过去的阴影。时间越来越接近中午,柔和的光线伸出软绵绵的胳臂来拥抱他。他忘记了过去的一切,痛饮着可餐的秀色,沉醉在目不暇接的美景之中。

米兰平原。太阳是白天的眼睛,映照在蔚蓝的运河中,流水的网络穿过天鹅绒似的稻田。秋天的树木瘦骨嶙峋,轮廓鲜明,枯黄的树叶像一簇簇绒毛。这是达·芬奇画上的山景,阿尔卑斯山的雪光融入天外,高低起伏的橙黄、金碧、浅蓝,点缀着风雨欲来的天边。亚平宁山上的黄昏,顺着陡峭的山峰蜿蜒而下,弯弯曲曲,节奏交错重复,犹如法国南方的民间舞蹈———忽然,从山坡下吹来了吻一般的大海气息,还夹杂着橙香。海洋,拉丁的海洋,乳白的光辉中悬挂着片片白帆,仿佛在海上睡着了……

到了海边一个渔村,火车停下来不走。旅客得到通知:由于下大雨的缘故,从热那亚到比萨的隧道塌了方,各班火车都要迟到几个小时。克里斯托夫买的是直达罗马的车票,这件倒霉的事使别的旅客怨声载道,却使他兴高采烈。他跳到月台上,利用停车的时间跑到海边去。大海太迷人了。他是这样入迷,过了一两个小时,听到火车呼啸一声又要开车,他却坐在一条小船里,眼看着车开走,反对列车喊道:“旅途愉快!”在明亮的海上,在明亮的夜里,他的小船随波逐浪,沿着矮小的冷杉树排列成行的海岬,任意漂荡。他在村子里住了五天,心情一直欢畅,就像一个饿了几天的人忽然饱餐一顿。他如饥似渴的五官陶醉在灿烂辉煌的光明中……光明啊,地球的血液,生命的河流,你从我们的眼睛里、鼻孔里、嘴唇里、皮肤的千万毛孔里,渗入了我们的肉体,你对生命比面包还更重要———看到你脱下了北方的面纱,纯洁、热烈、赤裸裸的一丝不挂,不禁要问自己:以前没有你怎么能生活?同时不免要说:以后再活一天,也不能不想得到你了。

五天来,克里斯托夫沉醉在阳光中。五天来,他忘记了———这是生平第一次———他是音乐家。他生命的音乐已经融成了一片光明。空气、海洋、土地都成了交响乐。意大利多么会用天生的艺术才能来指挥这支乐队啊!其他民族只会模仿自然;意大利人却同自然合作,用阳光来描绘。这是五光十色的音乐。一切都是音乐,一切都在歌唱。路上有一道红墙,墙上有金色的裂缝;高处有两棵叶浪起伏的冷杉;周围是蓝得令人神往的天空。一座大理石梯,又白又陡,两边是玫瑰色的墙壁,迎面是天蓝的大门。五彩缤纷的房屋、杏子、柠檬、佛手,在橄榄丛中闪闪发亮,像是奇果异叶,相映成趣……意大利的风光最能刺激感官:目迷五色就像舌头尝着香甜的水果。克里斯托夫贪馋地享受着佳肴美味,要弥补过去艰苦生活的损失。在这以前,他过的是多么灰暗的日子啊。他丰富多彩的天性一直受到命运的压制,忽然一下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利用过的享受力量,于是来者不拒,抓住不放:气味、颜色、人声、钟声、海声合奏的音乐,空气和阳光尽情的抚摸……克里斯托夫什么也不想。他身在幸福中。如果他要离开福地,那只是为了把他的幸福告诉别人,告诉他的老船夫,那一个眼睛有神、眼皮起皱,戴着一顶威尼斯元老帽的渔翁———告诉他同桌进餐的米兰人,那家伙吃着通心粉,转动奥塞罗一般的眼睛,存心不良,满腔愤恨,毫无同情———告诉旅店的伙计,他拿着托盘,缩着脖子,弯着胳臂,就像贝尼尼画上的天使———告诉卖弄风情、沿街乞讨、用绿枝金橙来化缘的小天使。他不招呼那些懒洋洋的马车夫,他们低头缩在车子里,断断续续用鼻音唱些永远唱不完的乐句。他发现自己也唱起讨厌的《乡村骑士》来了,不免吃了一惊。他旅行的目的也忘记了。他忘了为什么要急急忙忙赶去见葛拉齐亚……

一直等到那天,心爱的倩影忽然闪现了。是路上碰到了醉人的目光,还是听到了如歌如诉的声音?他并没有意识到。只是一到那个时刻,周围的一切,环绕的群山,亚平宁山脉高低起伏的峰岭峡谷,烈日和浓阴织出的景色,从橄榄树和橙子林中,从大海的深呼吸里,忽然吐出了光彩夺 目的情人微微一笑的丽影。空中闪烁着无数眼睛,那都是葛拉齐亚的眼睛在瞧着他。她在这块土地上开花,就像玫瑰园中的一朵玫瑰。

于是,他又坐上了到罗马去的火车,哪里也不停留。意大利的名胜古迹,历史上艺术的光辉,都不再能引起他的兴趣。在罗马,他什么也没有看到,也不想看什么;他顺路看到的,首先是新建设的市区,房屋方方正正,没有风格,使他倒了胃口,就不想多看了。

一到罗马,他立刻去找葛拉齐亚。她问他:

“你走哪条路来的?在米兰,在佛罗伦萨,你下车了吗?”

“没有,为什么要下车?”

她笑了。

“答得好!你觉得罗马怎么样?”

“不怎么样,”他说,“我还什么都没看呢。”

“还没看吗?”

“没有。一个古迹也没看。一出旅馆,我就到你这儿来了。”

“你不用走十步,就可以看到罗马……瞧瞧,对面的墙……看墙上的五光十色。”

“我只看到你。”他说。

“你是个没开化的人,看见的只是想到的。你什么时候离开瑞士?”

“一个星期了。”

“那你干什么来着?”

“我不知道。我下了车,随便走到海边一个地方。我甚至没注意那地方的名字。我睡了一个星期,是睁着眼睛睡的。我不知道看见了什么,也不知道做了什么梦。我以为是梦见了你。我知道梦很美。但最美的是,我什么都忘了……”

“谢谢。”她说。

(他听也没有听。)

“我忘了一切,”他接着说,“当时的一切,从前的一切。我成了一个新人,要重新开始生活。”

“的确,”她眼睛含笑,瞧着他说,“上次见面以来,你变多了。”

他也瞧着她,发现她比起他记忆中的人来,变化也不算小。然而,并不是两个月来她真变了。其实是他在用全新的眼光看她。在瑞士的时候,葛拉齐亚从前的形象,年轻少女淡淡的影子,使他看不清眼前的女友。现在,在意大利的阳光中,北国的梦幻已经烟消云散,他在光天化日之下,才看得清女友灵和肉的真面目。她和当年关在巴黎的野鹿相差多远,和像圣约翰一般面带微笑的新婚少妇又相差多远!但是那天晚上见面之后,他立刻又失掉了她!而拉斐尔笔下的小圣母已经开花结果,成为一个罗马美人了!

真正的美色,健康的身体,充沛的精力。

她的外形丰满而匀称,她的身体散发出松弛的自豪。她沉浸在平静的天性中。她贪婪地吸收无言的阳光,一动不动地沉思默想,深情享受和谐的生活,这是北方的心灵难以理解的。对于过去,她特别保留了伟大的好心好意,这渗入了她的其他感情。但从她光辉闪烁的微笑中,可以看出一些新东西:那就是宽容中带有忧郁,还有一点懒散,一点讥讽,一种通情达理的平静。年龄给她戴上了一层冷漠的面纱,使她能对付心灵的幻想,很少再会上当受骗;她含情脉脉,但有戒心,带着看透一切的笑容;而克里斯托夫却很难克制热情的冲动。尽管如此,她还是有她的弱点,有时不免随兴所至,放任自己,明知卖弄风情可笑,却也懒得去和天性斗争。她从来不抗拒什么,也不抗拒自己,非常柔顺地听天由命,天性善良,有一点厌倦了。

她接待的客人很多,没有什么选择余地———至少表面上是这样———但是一般说来,她的熟人属于同一社会阶层,呼吸着同样的空气,养成了同样的习惯,形成了和谐一致的社会团体,和克里斯托夫在德国和法国所听说的大不相同。他们多半是意大利的古老家族,有些人和外族通婚,又增添了活力;表面上他们之间笼罩着天下一家的气氛,英、法、德、意四种主要语言融洽相处,西方四大国的文化财富相互交流。每个民族都投入一份资本,如犹太人的不安分守己,盎格鲁·撒克逊人的无动于衷,一切都立刻投入了意大利人的熔炉。几百年来大贵族的掠夺抢劫,给一个民族刻下了猛禽一般高傲凶残的侧影,即使气质有所改变,留下的印痕还是原封未动。有些面貌看起来是十足的意大利典型,像吕尼画上的笑容,提香画上好色而平静的眼光,亚德里亚海滨或伦巴德平原上的花朵,都是北方的树丛移植到古老的拉丁土地上的开花结果。无论罗马画板上涂的是什么颜料,画出来的总是罗马色彩。

克里斯托夫不能分析他的印象,只是赞美这千年文化发出的芳香,而呼吸这古老文明的心灵却往往是平庸之辈,有些甚至连平庸还不够格。这种捉摸不到的芳香说不出是什么小地方来的,客客气气的风度、文雅的举动既表示亲切,又保持警惕,不失身份,看一眼,笑一下,都显得优美而细致,有临机应变却又满不在乎的机智,对什么都不相信却又丰富多彩,而且从容不迫。既不生硬,也不下流,也没有书呆子气。这里不用害怕会碰到巴黎“纱笼”中的心理学家躲在眼镜片后看人,也不用担心鼓吹军国主义的德国学者。这里见到的,简单说来就是人,有人情味的人,就像两千年前的拉丁诗人和贵族的朋友一样。

总而言之,是人……

漂亮的门面!这里的生活是形式重于内容。骨子里是不可挽救的轻浮,和其他国家的上流社会一样。这里轻浮的特点带有懒散的民族性。法国人的轻浮带有神经质的狂热,头脑老在活动,即使空空如也也要活动。意大利人的头脑却会休息,太会休息了。在温暖的树阴下打瞌睡多么舒服,头枕着软绵绵的享乐主义,枕头里塞满了冷嘲热讽,非常灵活,相当好奇,其实是难以想像的麻木不仁的才智。

所有的人都缺乏主见。他们搞政治或艺术,都是业余爱好。看得出有些人性格很可爱,有意大利贵族英俊的脸,五官清秀,眼睛聪明而温和,态度安详,用高雅而多情的心爱自然,爱古画、鲜花、女人、图书、美食、祖国、音乐……他们什么都爱,但是爱而不专。有时反使人感到他们什么也不爱。然而,爱情在他们生活中还是占了很大的地盘。但是有个条件,那就是不能扰乱生活的安宁。他们的爱情也是软绵绵、懒洋洋的,像他们人一样;即使在热情奔放时,看起来也像是夫妇之爱。他们面面俱到的智力和懒惰的惯性和平共处,相反的思想相逢并不会发生冲突,而是微微一笑,相安无事地合作起来,他们思想的棱角都磨钝了,不会伤害别人。他们害怕非左即右的信仰,不愿做出过激的选择,只有在若明若暗的思想中,在决而不断的行动中,才觉得如鱼得水。他们的精神是自由的保守派。他们需要不高不低的政治和艺术,不冷不热的疗养地,免得呼吸急促,心惊肉跳。他们在哥尔多尼剧中的懒人身上,在曼佐尼诗里普照大地的阳光中,看到了自己的真面目。于是他们心安理得,不像他们伟大的祖先那样说:“首先是要生活……”而是说:“首先要安静的生活。”

安静的生活。这是大家秘密的心愿,甚至那些精力旺盛,指挥政治行动的人也这样想。即使你是像马基雅维里一样能当自己的家,能做别人的主,心和头脑一样冷酷无情,聪明得看透了一切,又感到厌烦,胆大心细,敢于为了目的,不择手段,准备为了雄心壮志,不惜牺牲亲朋好友,但又为了一个目标,不惜牺牲雄心壮志,而那个目标就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安静生活”。他们需要长期消灭自己,才能做到无所作为。等到他们像好好睡了一觉之后走了出来,他们又成了有所作为的新人;不管庄重的男人还是平静的圣女,都会忽然一下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快快活活要过社交生活,他们需要指手画脚,口若悬河,说些自相矛盾的惊人妙语,发泄荒唐可笑的古怪脾气,简单说来,就是在演滑稽歌剧。在这些意大利人的相片上,很难找到深思熟虑的痕迹,眼睛里难得见到金属的光泽,面孔上没有刻下长期精神活动的皱纹,而在北方,那是很容易见到的。这里也和别处一样,并不缺少折磨自己的心灵,隐瞒自己的创伤、欲望、忧虑,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其实恨不得找到一个麻木不仁的假面具。不消说,有些人还会泄露本来面目,稀奇古怪,五颜六色,令人不解,隐隐约约显示了内心的不平衡,这是古老民族在所难免的———就像罗马郊外裂开大口的断层一样。

这些人满不在乎的态度,潜伏着悲剧却喜欢嘲笑的若无其事的眼睛,有一种谜一般的魅力。但克里斯托夫没有心情来了解他们。他看见葛拉齐亚生活在这些人的圈子里,非常生气。他怪他们,他也怨她。他生她的气,就像生罗马的气一样。他看她的次数渐渐减少,他打算要走了。

但是他没有走。虽然罗马使他生气,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感到意大利世界的吸引力。

暂时,他是孤独的。他在罗马城里城外,走来走去。罗马的阳光,高悬的花园,荒郊的古迹,金光灿烂的海洋像围巾一般环绕着的城郊,渐渐向他揭示了这块土地令人心醉神迷的奥秘。他发誓不肯走一步路去看死人的纪念碑,假装不把古迹放在眼里,还嘀咕着说:除非死者来找他,他是不会去找死者的。不料死者居然来找他了,那是他在圣城高低起伏的土地上漫步时看到的。他无意中看到了在夕阳斜照下的红土广场,坍塌了一半的王宫拱门危然屹立在深蓝色的穹隆之下,仿佛门后是个蓝光的深渊。他在辽阔的荒郊漫步,看到浑浊发红的第伯尔河仿佛滚滚而去的泥流———双层引水桥的遗迹却像洪荒时代古生物的巨大脊梁。团团乌云滚过蓝天。乡下人骑着马,用长竿子赶着一群珍珠灰色的长角母牛走过荒郊;在笔直的尘土漫漫的古道上,腿上裹着羊皮的牧人赶着一行行大大小小的驴子,在不声不响地走着。在遥远的天边,莎冰山脉展开了连绵不断的、庄严宁静的峰峦;在天宇另一边,看见的是古老的城墙,圣约翰教堂的正门,墙头的雕像清晰地显出了跳舞的侧影……一片寂静……骄阳似火……热风吹过平原……一个臂上雕着衣饰的无头石像受着野草波浪似的冲击,石像上有一条蜥蜴,心在懒洋洋地打着拍子,身子一动不动地痛饮着醉人的阳光。而克里斯托夫给太阳晒得头晕目眩(有时也给加斯特利酒灌得头昏脑涨),就在大理石碎片丛中的黑色土地上坐下,微微笑着,如梦如醉地沉浸在遗忘中,吸收着罗马平静而强烈的力量———一直等到黑夜降临。那时,他心情紧张,看到阳光落入悲剧的深渊,剩下一片送葬人的孤独,他就赶快走了……大地啊!火光闪闪的大地,热情奔放而又沉默无言的大地!你平静的外表下面埋藏了汹涌的怒涛,我还听得见罗马军团的号角呢。多少生命在你胸中激荡!多少欲望在你心中觉醒!

克里斯托夫找到了心中燃烧着千年火炬的人物。在死者的骨灰下面还保存了火种。大家以为在马志尼闭上眼睛的时候,火已经熄灭了。不料死灰复燃,还是同样的火。但愿意看到火的人很少。因为它会打扰睡眠人的安宁。它是刺眼的光芒。光芒闪耀的人———是一些青年(最大的不超过三十五岁),一些自由的知识分子,他们的气质、教育、意见、信仰并不相同———但他们一致崇拜新生的火焰。党派的标签,思想的体系,对他们说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勇于思想”。要无拘无束,敢作敢为!他们粗暴地惊醒了本民族的迷梦。自从意大利在英雄们的号召下起死回生,政治上复活之后,经济上最近又复兴了。他们看到上层人物懒惰成性,胆小怕事,无所作为,精神萎靡,大言不惭,感到非常痛苦,就像受了侮辱一样。他们响亮的声音冲破了浓雾,要把几百年来积压在民族心灵上的华丽词藻和奴隶道德都打个落花流水。他们吹进来的是毫不留情的现实主义和毫不妥协的真诚之风。他们有洋溢着智慧的热情,又有精力充沛的行动。有时,为了执行民族生命限制个人的纪律和任务,他们不得不牺牲个人的爱好和合理的主张,然而,他们最高的圣坛,最纯的热忱还是献给真理的。他们狂热而虔诚地爱真理。不顾对方的侮辱、诽谤、威胁,一个年轻的领导人(1)泰然自若地答道:

“要尊重真理!我这是真心诚意、毫无怨恨地说的。我没有记住我受到过你们的伤害,也忘记了我会怎样伤害你们。但要真实!如果不是虔诚地、严格地、全心全意地尊重真理,就没有良心,没有高尚的生活,没有做出牺牲的可能,没有高超的人格。努力完成这个困难的任务吧。用虚伪对付别人,还没害人就先害了自己。你即使眼前占了便宜又有什么用?你的心成了无根之树,无本之木,悬在空中,你的土壤已经给谎言啃空了。我并不是把你们当成敌人来和你们谈判的。我们要站在一个更高的层次上,要超越我们的分歧。虽然你们口口声声盗用祖国的名义,但是还有比祖国更伟大的东西,那就是人类的良心。有些规律是你们不能违反的,否则,你们就不是意大利的好人了。你们面前只是一个追求真理的人,应该听听他的呼声。你们面前只是一个热烈期望看到你们的伟大淳朴,并且要同你们一起奋斗的人。因为你们愿意也好,不愿也好,我们总是和全世界热爱真理的人一起共同奋斗的。我们的结果(现在还不能预见),只要我们按照真理行动,就会印上我们共同的标记。人之所以为人,全靠这种了不起的本领,那就是寻求真理,发现真理,热爱真理,为真理而牺牲———真理啊!掌握了你的人就会呼吸到你健康的魔力!……”

克里斯托夫头一次听到这段话的时候,仿佛听到了自己言语的回声,觉得这些人是他的兄弟。民族和思想的冲突,可能有一天会使他们互相斗争,混战一场;但不管是朋友还是敌人,他们现在和将来都是属于人类大家庭的。他们和他一样明白这点,比他还早知道。他还不认识他们时,他们已经认识他了。因为他们早就是奥利维的朋友。克里斯托夫发现他朋友的作品———几本诗,几篇评论———在巴黎读的人很少,却译成了意大利文,而且是他们所熟悉的。

后来,他会发现他们和奥利维之间在心灵上有不可逾越的鸿沟。他们批评别人的方式,完全是意大利独一无二的,扎根于民族思想的方式。他们在外国作品中寻找的,其实只是他们的民族本性所愿寻找的东西;他们所采用的,往往只是他们不知不觉掺进去的自己的思想。他们是平庸的评论家,蹩脚的心理学家,即使在他们热爱真理的时候,他们满脑子还彻头彻尾是自己的思想和感情。意大利的理想主义总不能忘记自我,对北方超越自我的梦想不感兴趣;他们把一切归结为自我,自我的欲望,经过改头换面的民族自豪感。不管他们意识到没有,他们一直都为罗马工作。应该承认,几百年来,他们并没有含辛茹苦,为实现第三帝国而奋斗。这些漂亮的意大利人生来是宜于行动的,却偏偏只感情用事,一泄气就懒得行动;但情感一鼓起来,他们却飞得比别的民族更高,这只要看看他们恢复统一运动的先例就可以知道———这一阵大风又开始在意大利青年人中间吹起来了,不管他们属于什么党派:国家主义派,社会主义派,新天主教派,自由理想主义派,一切不屈不挠的意大利人都希望罗马帝国成为世界皇后,自己愿意成为罗马公民。

首先,克里斯托夫只注意到他们慷慨大方的热忱,还有把他和他们联结起来的共同反感。他们互相了解,都瞧不起上流社会,克里斯托夫不喜欢上流社会是因为葛拉齐亚喜欢和它往来。而他们比他更恨这种谨小慎微的精神,无动于衷、委曲求全、滑稽可笑的做法,说话吞吞吐吐,思想模棱两可,在各种可能中寻找巧妙的平衡而不做出任何决定的作风。他们是踏踏实实、七拼八凑自学成材的,没有办法也没时间来作最后的加工,反倒乐意夸大他们天生的粗野,没有文化的乡下人说话有点刺耳的口气。他们说话只怕没人听,不怕引起反对。什么都行,只要不是毫无反应。为了唤醒民族的生命力,他们甚至不惜做头一批牺牲者。

这时,他们并不得人喜欢,也没有做什么来讨人欢喜。克里斯托夫和葛拉齐亚谈到这批新朋友,没有得到什么好结果。她的天性喜欢秩序,觉得他们讨厌。他不得不承认她对,她说他们即使是在支持最正当的事业,有时他们支持的方式也会引起反对。他们讥笑挖苦,盛气凌人,批评粗暴得近乎侮辱,虽然他们的本意并不是要伤害别人。他对自己太有把握,太急于把个别说成一般,肯定自己过于生硬。还没有发展到成熟阶段,就急急忙忙要公开行动,于是糊糊涂涂从一个极端转到另一个,却是同样偏激。他们诚恳热情,全心全意投入,毫不节省精力。他们的脑力活动太多,还不成熟就先拼命苦干,结果把自己消耗殆尽,未老先衰了。刚出母胎的幼稚思想不能暴露在强烈的阳光下,否则不会成熟,心灵会晒焦了。成熟需要默默无言的时间。而他们既缺少时间,又不肯沉默。这是多数意大利人才的不幸。仓促的过激行动是一种麻醉剂。聪明人一尝到了滋味就很不容易改掉这种习惯;而他们正常的成长就有走上歪门邪道的危险。

克里斯托夫却欣赏他们这种幼稚的坦率、鲜明的刻薄,认为胜过了中庸之道的平淡无奇。中庸之道前怕狼,后怕虎,惟恐连累自己,却有巧妙的本领既不说是,也不说非。但不久之后,他不得不承认中庸之道心安理得,彬彬有礼,也有它的价值。而他的朋友们却永远生活在战斗状态之中,未免令人厌倦。克里斯托夫认为自己有义务去葛拉齐亚家为他们辩护。不料,有时他却是去忘掉他们。当然,他们也很像他。他们太像他了。今天的他们就是二十岁的他。但生命是不会走回头路的。其实,克里斯托夫心里很明白,对他说来,这种过激的言行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他现在正走上平静的道路,而从葛拉齐亚眼中似乎可以看到平静生活的奥秘。那么,他为什么对她有反感呢?……唉!因为他出于自私心理,想要独享她的爱情。而葛拉齐亚却一视同仁,对来客都亲切接待,浪费了自己的生命,叫他怎么受得了呢?

她看出了他的心思。一天,她亲切而坦率地对他说:

“你怪我不该对你现在这样?不要把我理想化了,我的朋友。我是一个女人,我并不能超越别的女人。我不追求进入上流社会,但是我得承认:我有时也喜欢他们,就像我有时喜欢去看不算太好的戏,去读没有意思的书一样。你瞧不起这些,但是我能得到休息,得到消遣。我总不能闭上眼睛不看吧?”

“你怎么受得了这些蠢货?”

“生活教会了我不要苛求。对生活的要求不能太高。我敢说,有这些相当不坏的人来往,已经算不错了……(当然,条件是不能对他们有所期望!我知道,如果有求于人,朋友就不会多……)然而,他们对我还是关心,只要有一点真感情,别的就不能太在乎。你怪我,对不对?原谅我这个平庸之辈吧。不过,我还是分得清自己哪一部分好,哪一部分不那么高明。但是我给你的,却是最好的部分。”

“我要的是全部。”他赌气似的说。

然而,他感觉得到她说的是真话。他有把握已经得到了她的感情。于是迟疑了几个星期之后,有一天,他到底问她了:

“难道你永远不愿意……”

“不愿意什么?”

“成为我的人。”

他接着又说:

“……让我也成为你的人!”

她微笑了:

“难道你不是我的人吗,我的朋友?”

“你知道我的意思。”

她的心有点乱;但是握住他的双手,坦然望着他。

“不行,我的朋友。”她温柔地说。

他说不出话来。她看得出他很难过。

“对不起,我使你难受了。我早就知道你会问这个问题的。但是我们之间应该说老实话,这样才够朋友。”

“只是朋友?”他忧伤地说,“没有别的?”

“别不安分!你还要什么?要和我结婚吗?……你还记不记得你的眼睛只管盯住我表姐的时候?那时我多么难过啊!你那时怎么一点也不理解我的感情呢?否则,我们一生的历史也许要改写了。现在,我倒认为就是这样更好,因为我们的感情没有受到共同生活的考验,而在日常生活中,即使是最纯洁的感情到头来也会玷污的……”

“你这样说,因为你不那么爱我了。”

“啊!不对,我一直是同样爱你的。”

“啊!你这还是头一回这样说呢。”

“我们之间用不着再有什么隐瞒了。你看,我已经不再相信婚姻有什么好处。我自己的例子,我知道,也许不足为训。但我思考过,也看到了我周围的事。幸福的婚姻实在太少了。婚姻有点违反天性。怎么能把两个意志不同的人永远拴在一起呢?那总要损害一方的,如果不是双方的话。即使受到损害,沉浸在痛苦中的心灵也许得不到什么好处。”

“啊!”他说,“我的看法恰恰相反,婚姻是两个心灵都做出牺牲,融合成为一个心灵,那是多么好啊!”

“在你的梦中那是非常好的,但在现实中,你会比谁都更痛苦。”

“怎么!你以为我永远不能有个妻子,有个家庭,有几个孩子吗?……不要这样说!我会多么爱他们啊!难道你以为这种幸福是我不可能得到的吗?”

“我不知道。我不相信……如果是一个老实的女人,不大聪明不大漂亮,对你忠诚,但并不理解你,也许可能。”

“你多坏啊!……不过这样开玩笑对你不好。一个老实的女人,即使不大聪明也不算坏。”

“那好。要不要我给你找一个?”

“我求你别说了,你这是在刺我的心。怎么能这样说呢?”

“我说了什么呀?”

“难道你一点也不爱我?一点也不?怎能想到要我和别的女人结婚呢?”

“恰恰相反,正是因为我爱你,所以我很高兴能使你幸福。”

“那么,如果你真是……”

“不,不,不要再提了!我说,那会使你不幸的……”

“不要为我担心。我敢发誓:我会幸福!但说实话,你是不是认为和我共同生活会不幸?”

“啊!不幸吗?我的朋友,不会的。我太尊敬你,太崇拜你,和你在一起永远不会觉得不幸的……再说,我告诉你:我相信现在无论什么事都不会使我非常不幸了。我见得太多,什么都看得开……不过,说老实话———你不是要我说实话吗?那你不会生气吧?———那好,我知道自己的弱点,我也许会糊涂,过不了几个月,会觉得和你共同生活并不十分幸福;我不愿意这样想,正是因为我对你的感情太圣洁了,我不愿意有什么来玷污这点感情。”

他忧伤地说:

“是的,你这样说是为了药不苦口。我不讨人喜欢。我有些事还令人生厌。”

“不对,不对,我没有这个意思!不要这样抬不起头来。你是一个可爱的好人。”

“那我就不懂了。为什么我们的意见不能够一致呢?”

“因为我们太不同了,两个人性格都突出,个性都太强了。”

“正是因为这点我才爱你。”

“我也一样。但也正是因为这点,我们将来就会发生冲突。”

“不会!”

“会的!要不然的话,既然我知道你的价值比我大得多,我就会怪我这个小人物不应该妨碍你;于是我就会压制个性,会不说话,并且会痛苦。”

克里斯托夫的眼泪涌上来了。

“啊,那可不行。一定不行!宁可我受苦受难,也不能要你为我受苦,为了我的错误而痛苦。”

“我的朋友,不要难过……你要知道,我这样说,也许是在抬高自己……也许我还舍不得为了你牺牲我自己呢。”

“那就更好!”

“那我要牺牲的,就是你了,而回过头来,我自己也痛苦……你看,不管牺牲你还是牺牲我,都不能解决问题。所以还是像我们现在这样好。难道还有什么比我们现在的感情更好的吗?”

他摇摇头,微微苦笑了一下。

“其实,这说明你爱得还不深。”

她也微微一笑,笑得温存,有点忧郁,然后叹了一口气说:

“也许是吧。你说得对。我已经不年轻了,我的朋友。我疲倦了。生活折磨人,我又没有你那么坚强……你呀!有时我瞧着你,你的神气真还是个十八岁的孩子呢。”

“唉!这张老脸,这些皱纹,这干瘪的皮肤!”

“我知道你痛苦过,和我一样,也许比我更苦。我看得出来。但有时你瞧着我,眼睛显得这样年轻,我感到你身上洋溢着青春的活力。我呢,青春已经陨灭了。唉!我一想到当年的热情!有人说那是好时光,但我那时却是多么不幸!现在,我再也经受不起了。我只有一线生机,不敢再大胆经受婚姻的考验。唉!当年啊当年!……假如那时有个知己向我表示!……”

“那时,那时,说呀……”

“不,犯不着说了……”

“这样说来,假如我那时……天呀!”

“什么!假如你那时?我可没说你呀。”

“我明白了。你好狠心。”

“那好,我说,那时我是疯了,行吗?”

“你这样说比不说还坏。”

“可怜的克里斯托夫!我说什么都会使你难过。还是不说的好。”

“不!说吧!……说点什么!……”

“说什么呀?”

“说些好话。”

她笑了。

“不要笑呀。”

“那你呢,不要难过吧。”

“你叫我怎能不难过?”

“你没有理由难过,我敢这样说。”

“为什么?”

“因为你有一个非常爱你的女朋友。”

“当真?”

“我已经说过了,难道你不信?”

“那你再说一遍!”

“说了你就不难过了?你就不会不知足了?我们可贵的感情就会使你满意了?”

“只好这样!”

“负心人!负心人!你还说爱我呢!其实,我看我爱你超过了你爱我。”

“啊!要真是这样就好了!”

他说的时候,爱情自私的冲动使她笑了。他也笑了,还坚持说:

“说呀!……”

她有一会儿没说话,只瞧着他,然后,忽然把脸靠近克里斯托夫的脸,吻了他一下,这太出人意料了!他激动得心怦怦直跳,要把她抱在怀里。但是,她却已经挣开走了。到了客厅门口,她瞅着他,一个手指放在嘴唇边,说了声“嘘!”———就出去了。

从这一天起,他不再和她谈他的爱情,而觉得他们的关系不那么拘束了。在故意沉默和控制不住的感情冲动之后,接着来的是单纯而收敛的亲密关系。这是朋友之间坦诚相见的好处。说话没有言外之意,既不幻想也不担忧。他们互相了解内心深处的思想。克里斯托夫和葛拉齐亚在社交场上应付一些讨厌的不三不四的客人时,他听见他的女朋友和他们谈些“纱笼”中的无聊俗套时,她看得出他有点不耐烦,但只瞧他一眼,微微一笑。这就够了,他知道他们心在一起,又恢复了平静。

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可以拔掉想像的毒箭,为想像消毒;可以使狂热的欲望降温;心灵会全神贯注在纯洁的占有中———再说,葛拉齐亚和谐的本性对周围的人会散发出无言的魅力。一举一动,一言一语,只要是过了头,哪怕是无意的,也会像不单纯、不美丽的东西一样,使她感到不愉快。这样,时间越久,她对克里斯托夫的影响越大。开始,他还要咬咬控制他冲动的缰绳,慢慢地他就会自己控制自己,他越来越不需要浪费精力去控制暴烈的脾气,对自己的控制力就越来越大。

他们的心灵交流了。葛拉齐亚半睡半醒,微笑着在甜美的生活中放任自流,一接触到克里斯托夫的精神力量,这才如梦方醒。她对于精神生活的兴趣更加直接,不那么消极被动了。她本来不大读书,读起来也是没精打采地翻来覆去读那几本老书,现在开始对别人的思想感到好奇,不久,甚至觉得有吸引力了。现代思潮的丰富多彩,她并不是一无所知,但她不喜欢一个人去探险,现在,有了一个同伴带路,就不再觉得胆小心虚。不知不觉地,她半推半就,被带上了去了解年轻的意大利之路,其实,她一向不喜欢他们反传统的热忱。

两个人的心灵互相渗透对克里斯托夫的好处尤其大。大家往往可以看到:在爱情关系上,两个人中的弱者给予得更多;强者的爱情并不下于弱者,但是因为更强,所以应该得到更多。就是这样,奥利维使克里斯托夫的精神更加丰富。而这一次神秘的结合收获更大,因为葛拉齐亚给他带来的嫁妆是稀有的珍宝,是奥利维所缺少的“欢乐”。心灵和眼睛的“欢乐”。欢乐就是光明。光明就是拉丁天空的笑容,会淹没最卑微丑陋的东西,会使古老城墙的石头开花,会使忧郁也发出平静的光辉。

光明的盟友是新生的春天。在昏昏沉沉、暖暖和和的空气中酝酿着新生命的梦想。新绿和银灰的橄榄树结合了。在坍塌了的引水桥拱洞下面,扁桃树开着白花。在苏醒了的乡间,春草像波浪起伏,如火如荼的罂粟得意洋洋。在古堡前的草地上,一行一行的银莲花迎风招展,像流动的小溪,一块一块的紫罗兰像铺开的地毯。紫藤缠绕着浓荫蔽日的松树,吹过城市的清风带来了宫廷玫瑰的幽香。

他们一同散步。有时,她好几个小时都沉醉在迷蒙的状态中,等到她一醒来,就成了另外一个人;她喜欢走路,身高腿长,腰圆而柔,侧影像普里玛蒂斯雕塑的森林女神戴安娜———他们去得最多的地方是一座罗马古堡的废墟,那是八世纪皮埃蒙蛮族入侵的劫后残余。他们偏爱的是古罗马岬角上的马泰古堡,古堡脚下最后的浪潮冲击过空城,现在只剩下了一片荒郊。他们顺着橡树成阴的山路走,交叉的树枝构成了遮天蔽日的拱顶,簇拥着连绵起伏的蓝色阿尔班山脉,鼓起的山像一颗微微颤抖的心。排列在道路两旁的都是古墓,树叶丛中可以看到罗马人夫唱妇随的阴沉面目和表示忠诚而握紧的双手。他们两个人坐在路尽头的玫瑰棚下,背靠着一个白色的石棺。面前是一片荒凉,极端寂静。喷泉滴滴答答的响,奄奄一息,仿佛快要断气……他们低声谈话。葛拉齐亚的眼睛瞧着她朋友的眼睛,流露出了信任。克里斯托夫谈他的一生,他的斗争,他过去的痛苦;谈时已经不难过了。在她身边,在她的眼光中,一切都变得单纯,似乎本来就该如此……轮到她讲时,他几乎没有听见她说什么,但她的思想却一点也没漏掉。他们的心灵合一了。他在用她的眼睛看。他到处都看见她的眼睛,平静的眼睛深处燃烧着火焰;他在古罗马石像伤痕累累的脸上,在他们谜一般的沉默无言的目光中,都看到了她的眼睛;罗马多情的蓝天笼罩着羊毛般的柏枝发笑,黑色闪光的树枝间筛下了阳光的金箭,而他在蓝天上也看到了她的眼睛。

通过葛拉齐亚的眼睛,拉丁艺术的意义才渗入了他的心灵。直到目前,他对意大利的作品一直不感兴趣。这个粗野的理想主义者,这头从日耳曼森林中跑出来的大熊,还没有学会欣赏金光灿烂的大理石石像令人销魂的甜蜜滋味。他对梵蒂冈的古物实在没有好感。他不喜欢呆头呆脑的石像,身材不是柔弱得像女人,就是笨重得像座山,起伏的线条不是太庸俗,就是太圆滑,不是像吉东,就是像斗兽的武士。好不容易有几个真人的雕像还能入目,但雕像的原型又引不起他的兴趣。他对佛罗伦萨派苍白的面孔和怪相也不客气,说圣母像面带病容,拉斐尔以前的维纳斯没有血色,像得了肺病,受了折磨还装模作样。那些冒充好汉的糊涂虫和竞技者,满脸通红,浑身是汗,是模仿西斯廷教堂壁画的产物,在他看来只是一堆炮灰。只有米开朗基罗一个人得到他暗中的崇敬,他崇敬他悲剧性的艰苦,神圣的傲气,纯洁认真的热情。像这位雕塑大师一样,他的爱是纯洁而未脱野性的。他爱大师雕塑的裸体少年,像逼得走投无路的野兽一般泼辣而粗野的少女,他爱痛苦的黎明女神,圣子在怀中吸奶,流露出原始人目光的圣母,还有漂亮得他想娶作妻子的丽亚。但在大师受到折磨的英雄心灵中,克里斯托夫发现的不过是自己心中扩大了的回声而已。

葛拉齐亚给他打开了一个艺术新天地的大门。他走进了拉斐尔和提香的平静笼罩一切的世界。他看到了古典才子君临天下的光辉,像狮子一般征服了、控制了形式的宇宙。威尼斯派大师提香雷鸣电击的眼力一直深入到生命的核心,强烈的电光划破了笼罩人生的迷蒙大雾。这些拉丁才子战无不胜的威力不但征服了别人,而且征服了自己。这些胜利者严格遵守纪律,打扫战场时善于从战败的敌人身上挑选对自己有用的战利品———拉斐尔的奥林匹斯山神像和室内壁画使克里斯托夫心里洋溢着音乐,甚至比瓦格纳的音乐还更丰富。音乐的线条平静,结构高雅,组合和谐。音乐闪闪发光,显示出完美的面孔、手脚、衣褶、举动。全是智慧。全是爱情。从青春少年的心身中涌现出来的似水柔情。还有精神和情欲的力量。年轻的温情,讥讽的智慧,动情的肉体令人魂牵梦萦的暖香,光明的笑容使阴影消失,使热情入眠。还有艺术大师用平静的手,像太阳征服战马一般征服的桀骜不驯、震颤不已的生命力……

于是克里斯托夫自问了:

“难道不可能像他们那样把罗马人的力量和平静结合起来吗?今天的人不是追求动,就是追求静,总要牺牲二者之一。在所有的人当中,意大利人似乎最不理解和谐的意义,远远不如普森、洛兰、歌德。难道还再要一个外国人来告诉他们和谐的价值吗?……谁能把和谐的真谛传授给我们的音乐家呢。音乐还没有出现过一个拉斐尔。莫扎特不过是小孩子,是个德国的小市民,他的手在发烧,心太伤感,无缘无故就会信口开河,指手画脚,又哭又笑。哥特式的巴赫,在波恩和秃鹫作斗争的普罗米修斯,妄想移山倒海、破口大骂天神的巨人后裔,他们从来都没有见过上帝的笑容……

克里斯托夫看到了天上的笑容之后,对自己的音乐羞得脸红耳赤;他徒劳无益的激动,膨胀夸大的热情,不合时宜的牢骚,不知分寸的表现自己,使他觉得既可怜,又难为情,就像一个没有牧童的羊群,没有国王的王国———一定要做激动心情的主人才行……

这几个月,克里斯托夫似乎忘记了音乐。他觉得不需要了。他的精神在罗马变得更丰富,正在怀孕时期。他的日子消磨在半醉半醒的出神状态中。大自然也和他一样处在早春季节,冬眠方醒时的疲软无力和情欲满足后的头晕目眩合而为一。自然和他就像在睡梦中互相拥抱的情人一样,也在同床做梦,难解难分。他对罗马荒郊谜一般的狂热不再有反感,而是体会到了它悲剧性的美;他已经把沉睡的大地女神紧紧抱在怀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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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中,他得到巴黎的邀请,要他去指挥一系列音乐会。他没有考虑,就要拒绝;但一想还应该先和葛拉齐亚谈谈。他觉得和她商量生活上的事情有一种甜蜜感;这样,他可以幻想她在和他共同生活。

这一次,她使他大失所望了。她从容不迫地要他把事情说清楚,然后劝他接受。他一听很难过,看出了她不在乎他是否留在罗马。

葛拉齐亚提出这个劝告时,也许不是没有遗憾的。但克里斯托夫为什么要问她的意见呢?既然他要她做出决定,她就认为自己对朋友负有责任。他们交流思想的结果,她也从克里斯托夫的坚强意志中受到了一点感染;他向她显示过行动的责任、行动之美。至少,她认为她的朋友应该敢负责任,她不愿意他不负责。她比他更了解:意大利的土地会吐出一种消沉的力量,溜入人的血管,麻痹人的意志,正如南方的季候风潜伏着暖洋洋的毒素一样。她多少次都感到这种坏作用的魅力却不能抵抗啊!和她有往来的人都或多或少感染了这种精神上的疟疾。从前,比他们更坚强的人也成了这种病毒的牺牲品;病毒甚至腐蚀了罗马的铜像。罗马城闻起来有死人味:古墓实在太多。在这里生活不如借路经过有利于健康。人在这里太容易脱离时代:这种口味对大有作为的年轻人是危险的。葛拉齐亚看得出她周围的世界对一个艺术家说来并不是一个生气蓬勃的环境。虽然她对克里斯托夫比对别人感情更深……其实,她并不反对他远走高飞。(她敢承认吗?)唉!他的爱情纠缠得她疲倦了,他的智力旺盛,他多年来累积的生命力没有发泄,反倒扰乱了她的安宁。他使她疲倦,也许还因为她一直感到爱情的威胁,爱情虽然美丽动人,但是纠缠不休,使她提心吊胆,所以还是保持距离稳当一些。恐怕她自己也不肯承认这点,总以为自己是在为克里斯托夫的利益着想。

她也不是没有站得住脚的理由。在当时的意大利,音乐家要谋生是困难的;他的生存空间有限。音乐生活压缩在小圈子里。这里的音乐之花曾经香闻全欧,现在却是戏剧工场风烟滚滚的天下。谁要是不卷入演戏的队伍去大声疾呼,谁要是不能够或不愿意进入戏剧工场,那就是要自绝于世,或者过闭塞的生活。天才并没有枯竭。但是大家让它生锈,成了一摊死水,自生自灭。克里斯托夫不只碰到过一个年轻的音乐家,在他们身上这个民族的旋律大师的灵魂复活了,深入到这门既巧妙又单纯的古代艺术的爱美本能也复活了。但是有谁理他们呢?他们的作品既不能演出,也不能出版。没有人对纯粹的交响乐感兴趣。没有耳朵愿听不是满嘴油污的音乐!……于是他们只有自唱自听,垂头丧气,结果就销声匿迹了。有什么办法呢?只好睡大觉……克里斯托夫把帮助他们当做再好没有的事情。即使他做得到,他们疑虑重重的自尊心也受不了。不管他帮什么忙,在他们看来,他总是一个外国人;而意大利的古老家族虽然待人亲切,其实还是把外国人当做入侵的蛮族。他们认为艺术不吃香是应该在家庭内部解决的问题。尽管他们对克里斯托夫很客气,但并不把他当一家人———他有什么可做的呢?总不能和他们竞争吧!他在阳光下可怜的位置并不稳啊!……

再说,天才不能没有营养。音乐家需要音乐———要听音乐,也要给别人听。暂时退出舞台对心灵是有好处的,可以养精蓄锐。但条件是要重登舞台。孤独是有价值的,但一个艺术家如果不能从孤独中抽身出来,那可会要了他的命。一定要过当代人的生活,即使是热闹而糜烂的生活;一定要不断地奉献,不断地吸收,再奉献,奉献,再吸收……克里斯托夫时代的意大利已经不再是从前的艺术大市场,也许有朝一日,它还能旧貌换新颜。但在当时,国际心灵交流的大市场是在北方。谁要生活,就要到北方去。

克里斯托夫好不容易恢复了自我,非常不愿意回到热闹的场合中去。但葛拉齐亚更清醒地感觉到了克里斯托夫的责任。她对他比对自己要求更严格。当然,因为她对他的评价更高。然而也是因为这对她更方便。她委托他做行动的代理人。她自己却保留了平静的生活———他也没有勇气怪她。因为她像圣母玛利亚一样,已经尽了她的本分。在生活中,各起各的作用。克里斯托夫的作用是行动。她呢,她的作用是只要存在,就已经够了。他对她也没有更多的要求……

没有更多的要求,只要求她爱他时,少为他着想一点,多为她自己着想一点。因为他并不大喜欢她的友情中毫无利己之心,只有利人之意———而他要求的,只是不要为他的利益着想。

他走了。他的身子走远了,但他的心并没有离开她。古代的诗人说得好:“男欢女爱,只要心在一起,就永远分不开。”

【注释】

(1)指葛斯伯·泼莱索里尼,他当时是意大利“民族之声社”的领导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