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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约翰·米歇尔之死
三年过去了。克里斯托夫快满十一岁。他在继续受音乐教育。教他和声学的是圣·马丁教堂的管风琴师弗洛扬·荷尔泽,是祖父的朋友,很有学问。老师对他说:不要喜欢那些悦耳的和音,令人动心的和声,凡是听了会使背脊骨发凉的都不是好音乐,都不该听。孩子问他为什么,他没有别的回答,只说就是如此,根据规定就不许听。孩子生来不喜欢拘束,反倒更喜欢那种音乐了。只要他在音乐大师的作品中找到了这种例子,他就高兴地拿去问祖父,或是问老师。祖父听了答道:到了音乐大师手里,什么东西都是好的,贝多芬和巴赫不必遵守什么清规戒律。老师可不认错,反倒不高兴了,酸溜溜地说:这种东西并不是大师的杰作。
克里斯托夫现在可以自由出入音乐会和剧院了;他也学着演奏各种乐器。他的小提琴听起来甚至已经有一种吸引人的力量。他的父亲出了一个主意,在乐池里给他摆了个乐谱架。他演奏得这样出色,实习了几个月之后,他就被正式任命为高级音乐院的第二小提琴手了。就是这样,他开始挣钱养家;这并不算太早,因为家里的经济情况越来越糟。梅希奥酗酒越来越厉害,祖父却越来越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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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斯托夫心里明白家里糟糕的情况;年纪轻轻就露出忧心忡忡、郁郁寡欢的神气。他强打精神来承担任务,虽然演奏并不太能引起他的兴趣,晚上,他甚至还会在乐池里打瞌睡。戏院也引不起他小时候的激情。在他小时候,不过是四年前,他最高的奢望就是爬到今天的位子。今天,他却不喜欢人家要他演奏的大部分音乐;虽然他还不敢妄下评浯,但在心里,他觉得这些乐曲没有意思;即使偶尔演奏了几支好曲子,他又不满意别人演奏时的没精打采;他就是演奏最喜欢的作品,结果也变得像乐队的同事一样,他们在吹完、抓完乐器之后,等到幕布一落,马上笑嘻嘻地擦着满头大汗,满不在乎地讲些不三不四的小事,仿佛他们刚干了一小时的体力劳动似的。他又见到了他喜欢过的那个赤足的金发歌女;在幕间休息时,他常在餐厅里碰到她。她知道他从前喜欢过她,所以情不自禁地吻他;不料他却感不到丝毫乐趣;近处一看,他嫌她涂脂抹粉太多,身上气味太重,吃东西时太贪;他现在简直厌恶她了。
大公爵并没有忘记他的常任钢琴师:这并不是说,微不足道的津贴会按时发给有乐师头衔的人———那总是要上门乞讨的———而是过不了几天,克里斯托夫就会奉命进王府去,有时是府里来了嘉宾,有时只是亲王殿下和夫人心血来潮,要听音乐。要他去的时候几乎总是晚上,正是克里斯托夫不愿意见人的时刻。但他无可奈何,只好匆匆忙忙赶去。有时,他赶到了,却只是在前厅等着,因为晚宴还没有吃完。仆人见惯了他,说话都很随便,然后把他带进客厅,厅里四面都有玻璃镜,灯火辉煌,一些假装正经的大人物瞪大了眼睛,盯着他看,仿佛把他当成怪物一样,看得他心里直生气。为了吻殿下夫妇的手,他还要走蜡打得贼亮的地板;但他人越大,反倒越笨了,连他自己都成了笑料,所以觉得他的自尊心受了伤。
然后,他坐到钢琴前来对牛弹琴———因为他把他们当做笨牛。有时,周围那种爱听不听的气氛压得他要爆炸,他几乎想半途而废。他觉得缺少新鲜空气,仿佛快闷死了。等到他一弹完,过奖的话又迎面扑来,前后左右的人,他都得一一见过。他感到人家把他当做亲王豢养的一头稀罕动物,夸奖的不是他,而是他的主子。他认为这贬低了他,于是他敏感到了病态的地步,他有苦不敢说出来,结果就更痛苦。人家随意的一举一动,他都看成是针对他的;如果有人在客厅的一个角落里哧哧笑,他就揣摩一定是在笑他;但他搞不清楚到底是笑他的模样,还是他的服装,是笑他的面孔,还是他的双脚,或是他的双手。一切都使他觉得受了侮辱:不对他说话是侮辱,对他说话也是侮辱,把他当做孩子一样给他糖果更是侮辱。尤其使他难以忍受的,是大公爵摆出亲王那副满不在乎的派头,把一个金币放在他的手上,打发他走。穷人就该倒霉,就该低人一等。一天晚上回家,他觉得手里的钱压得他好苦,一气之下,就把钱扔到地窖的通气口里去了。马上念头一转,想到家里还欠肉店好几个月的账呢,又不得不忍气吞声去把钱捡回来。
他的父母哪里猜得到他所受的委屈。亲王对他的恩惠使他们高兴得不得了。忠厚老实的路易莎想像不出,对孩子说来,还有什么事比在王府参加盛会更好。对梅希奥来说,这是他经常向朋友们吹嘘的本钱。不过最高兴的还是老祖父。他装出不愿寄人篱下,满腹牢骚,藐视权贵的姿态;其实内心深处却崇拜金钱、权力、荣誉、社会地位;看见孙子能和上流人物为伍,他得意非凡;仿佛孙子的名望也给他增了光,添了彩;虽然他尽力装出无所谓的样子,却遮掩不住脸上的容光焕发。克里斯托夫去王府的晚上,老约翰·米歇尔总要随便找个借口,待在路易莎那里。他仿佛返老还童了,迫不及待地等孙子回来;克里斯托夫一到家,他反装得不急不忙,先问一些不痛不痒的问题,比如说:
“嘿!今晚过得怎么样?”
或者是亲热的旁敲侧击:
“我们的小克里斯托夫回来了,总有一些新鲜事讲给我们听吧。”
要不然就别出心裁,用好听的话来哄他:
“我的孙少爷,老爷爷向你祝贺了!”
不料克里斯托夫憋了一肚子气,板着脸,干巴巴地说了一声“晚上好!”就躲到一个角落里去了。老爷爷不肯放松,又追问了一些更加具体的问题,孩子只简单地回答“是”或“不是”。别人也来插话,要他一五一十说详细点;克里斯托夫的眉头却越拧越紧了,仿佛是在把话从他嘴里揪出来,这一下,约翰·米歇尔光火了,说了些刺耳的话。克里斯托夫居然毫不客气地顶撞;结果闹得祖父欢喜而来,悻悻而去,走时还砰地一声把门关上。就是这样,克里斯托夫使这一家可怜人空欢喜了一场,他们一点也不了解他的坏脾气从何而来。这也不能怪他们,一生都是逆来顺受,哪里想得到站起来做人呢!?
于是克里斯托夫变得内向;他虽然不明目张胆地批评家里人,却总觉得有一道鸿沟把自己和他们分开了。当然,这是说过了头;虽然他们思想上有差异,如果他能把心里话全盘托出,也不是不可能促进互相了解的。但是要在子女和父母之间造成绝对的亲密无间,那是太困难了,即使他们的感情再好,恐怕也不管用;因为一来对长辈的尊敬,往往会打消孩子推心置腹的念头;二来长辈错误地自以为年纪大、经验多,往往不能认真了解孩子的心情,其实孩子的心有时和大人的一样值得关怀,而且几乎总是更加真诚。
克里斯托夫看见他家里的人,听见他们的谈话,更加深了他和家庭之间的隔阂。
来他们家的是梅希奥的朋友,多半是乐队的乐师,好酒贪杯的单身汉;他们不是坏人,不过庸俗不堪;笑几声或走几步,房间都会哆嗦。他们喜欢音乐,但谈起来傻得叫人生厌。他们兴头一来,就粗声笨气,没个分寸,却伤害了孩子柔嫩的感情。他听到他们这样称赞他心爱的乐曲,觉得自己在受侮辱。他身子僵硬,脸色惨白,冷冰冰的,装出对音乐不感兴趣的样子;若是他做得到,他简直要恨音乐了。于是梅希奥就说:
“这小伙子没有感情。他不知道好歹。我也不晓得他这种脾气是哪里来的。”
有时他们四部合唱,唱四拍子的日耳曼歌,歌曲和人一样,笨重缓慢,傻头傻脑,却又一本正经,平淡无奇,却又有板有眼。克里斯托夫只好躲得远远的,对着墙壁大发脾气。
祖父也有他的朋友:管风琴师,裱糊工,钟表匠,低音提琴手,都是些唠唠叨叨的老头子,他们总是翻来覆去讲同样的笑话,没完没了地讨论艺术、政治,或者是当地名门望族的家谱———他们不在乎谈什么题目,只要有话可谈,有人在听,就心满意足了。
至于路易莎,她见到的只有几个左邻右舍,听到的只是她们的说长道短,还有街谈巷议;要隔好久,才有个把“发善心的太太”说是照顾她,来约她帮办酒席,并且好管闲事,要过问她孩子的宗教信仰。
在客人当中,没有一个比特奥多伯父更叫克里斯托夫厌恶的了。他是祖父第一个妻子克拉拉奶奶和前夫生的儿子。他和人合伙开了一个商行,在非洲和远东做生意。他代表新派的德国人,对古老民族的理想主义不屑一顾,只是冷嘲热讽。他们为德国的胜利所陶醉,对武力和成功佩服得五体投地,这说明他们对取得胜利还不习惯。但要改变上百年才形成的民族性,那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所以压不倒的理想主义随时随地,在言谈举止中,在生活习惯中,在随意引用歌德的名言妙语中,都会冒出来;在他们身上,良心和自私自利莫名其妙地混在一起,旧式德国中产阶级的道德原则,稀奇古怪地努力要和新式商店老板的惟利是图同流合污;这闻起来,怎能没有令人厌恶的虚伪气息呢?———这使德国的武力扩张、贪得无厌、自私自利,到头来成了人权、公平、真理的象征。
克里斯托夫正直的性格深深地受到了伤害。他说不出伯父是不是有理;不过他厌恶伯父,直觉感到他是个敌人。祖父也不喜欢他这一套,对他的高谈阔论起了反感;不过争论起来,他又不是特奥多的对手。特奥多口若悬河,不用吹灰之力,就使老人淳朴的好心听来十分幼稚可笑。结果约翰·米歇尔对自己的一片好心也觉得难为情;为了表示他不像人家想像的那样落后于时代,他也学着和特奥多一样说话:不料话一到他嘴里就走了调,连他自己听了也不自在。再说,不管他想到什么问题,特奥多总说得他哑口无言;老人向来尊敬过硬的本领,尤其是对自己一窍不通的事,人家说得头头是道,他更是心悦诚服。他做梦也想有个孙子能够爬得那样高才好。这也是梅希奥的主意,他打算要罗多夫走伯父的道路。因此,全家都讨他的好,希望得到阔亲戚的帮忙。这个亲戚看见人家有求于他,却乘机摆出主子的架势;什么都管,什么都出主意,毫不隐瞒他多么瞧不起艺术和艺术家;他甚至为了开心,公然贬低当乐师的穷亲戚,开一些低级的玩笑。他们也真丢人,居然跟着笑了。
特别是克里斯托夫,成了伯父嘲弄的靶子;叫他忍不住了。他不说话,咬紧牙关,一脸的不高兴。伯父见他气得不开腔,玩笑开得更加厉害。有一天,特奥多在餐桌上嘲弄他,实在太过分,克里斯托夫气得火冒三丈,对准他的脸吐了一口唾沫。这简直是骇人听闻的举动。从来没有人敢这样侮辱伯父:他先是呆若木鸡,摸不着头脑,等到他恢复过来,咒骂的话就脱口而出,有如决堤的洪水,一发而不可收拾。克里斯托夫对自己的胆大妄为也非常意外,待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任凭拳打脚踢,他都不觉得痛;但若要拉他跪到伯父面前去赔礼,他就拼命反抗,甚至推开母亲,逃到屋子外面去了。他在野外不停地跑,跑得气都喘不过来。他听见喊他的声音越来越远了;他暗自寻思,能不能把敌人推下河去?如果不能,要不要自己跳河了事?那天夜里,他是在露天过的。等到天快亮了,他才去敲祖父的门。老爷爷正因为克里斯托夫失踪,急得一夜没有睡着,也没有心思责怪他。他把孩子送回家去,大家见他那副过分激动的模样,就什么也不提;还得迁就他一点,因为晚上他还得去王府演奏呢。只有梅希奥不肯放过他,发了几个星期的牢骚,又不便挑明了讲,而是指桑骂槐,说什么学坏容易学好难,摆着好端端的榜样,做丢面子的事。而特奥多伯父若是在街上碰到他,总是转过头去,捏住鼻子,表示臭不可闻。
家里人不同情他,他就尽可能少待在家里。他受不了日积月累强加在他身上的束缚:太多的事要他照办,太多的人要他尊重,却又不准他问为什么;克里斯托夫不愿意压得抬不起头来。人家越是要他循规蹈矩,好好做个德国的小市民,他就越想自由自在。在乐队里或王府里,演奏起来总是装模作样,讨厌得要死,所以他的乐趣是像小马一样在草地上打滚,穿着崭新的短裤从绿草如茵的山坡上滑下来,或者是和街上的顽童打石头仗。但他并不能经常这样玩,不是因为他怕挨顿臭骂,或是挨几巴掌,而是他找不到玩伴:他和别的小朋友老是合不来。甚至街头的顽童也不喜欢同他一起玩,说他玩起来太认真,打起来又太重。而他也习惯于闭关 自守,脱离了他的同龄人:他因为玩得笨手笨脚而不好意思,不敢加入别人的游戏。于是他装出不爱玩的样子,其实心里巴不得人家邀他玩。别人不开口,他只好露出不感兴趣的神气,有苦说不出地走开了。
只有高弗烈特舅舅来了,带着他游游荡荡,他才得到一点安慰。他和舅舅越来越亲近了,越来越喜欢他无拘无束的脾气。他现在才明白舅舅为什么喜欢东奔西走,而不乐意安居在一个地方!他们两个老在晚上一同到野外去,没有目标,只一直往前走;高弗烈特没有时间观念,总是很晚才回来,免不了要听几句埋怨。于是他们苦中作乐,等到夜里大家睡了再溜出去。高弗烈特明知这样做不对;但经不起克里斯托夫的恳求,他自己也顶不住这种引诱。半夜时分,他就来到房屋前面,按照约定好的吹一声口哨。克里斯托夫睡的时候没有脱衣服。他溜下床来,鞋子拿在手里,大气也不敢出,像野人一样蹑手蹑脚、半走半爬地到了厨房里。有个窗子是朝街开的,他爬上了桌子;窗外,高弗烈特的肩头在等着他踏上来。他们走了,快活得像逃学的小学生。
有时,他们还去找一个渔夫耶莱米,他是高弗烈特的朋友,有一条渔船,他们就在月下荡舟。水珠从桨上滴下来,好像一组琶音,或是五彩缤纷的半音阶。河面上颤抖着乳白色的水汽。天上闪烁着星光。两岸的鸡声一起一落,一呼一应;有时还听得见云雀从地面飞起时划破了高空的颤音,那是错把月光当成天亮了。他们都不说什么。高弗烈特低声唱着一支曲子。耶莱米讲些鸟兽鱼虫稀奇古怪的故事,讲得很短,猜谜似的,显得更加神秘莫测。月亮落到树林后面去了。渔船沿着阴沉沉的山影走。天暗水也暗,上下一片黑。河上没有波纹。声音和光一样,也熄灭了。渔船荡进了黑夜。是在荡漾?是在漂浮?或者只是一动不动?……芦苇左右分开,让船过去,发出了的声音。他们一声不响地靠了岸。上岸之后,他们走回去。有时要天亮了才到家。他们沿着河走。成群的欧白鱼白得像银子,看起来绿得像麦穗,或者蓝得像玉石,在曙光初照时云集在一起;欧白鱼好像女妖头上的蛇群,只要丢下一块面包,鱼群就会万头攒动,围着下沉的面包转圈子,忽然一下,又像电光一闪就不见了。河水却反映出曙光的淡紫浅红色。小鸟一醒,就叽叽喳喳。他们赶快回家;克里斯托夫小心翼翼,他一上床,马上就睡着了,身上还带回了野外的草木气息。
他就这样偷进偷出,一直没人发现,不料有一天给他的弟弟恩斯特告发了;从此以后不准他再偷出门,并且有人监视。但这种事是防不胜防的;他不喜欢别人,偏偏就喜欢这个小贩和他的朋友。家里人气坏了。梅希奥说他趣味低级。老约翰·米歇尔妒忌克里斯托夫对高弗烈特的感情,怪他降低了身份,说他既然有幸接近王公贵人,就不该和世俗小人来往。大家都说克里斯托夫太不自重。
虽然家庭经济困难随着梅希奥的酗酒无度、不务正业而日益增加,但只要约翰·米歇尔还在,日子总算还过得去。只有老人家对梅希奥还有几分影响,在某种程度上,还能拉住他不往堕落的路上滑下去。再说,大家对老人的尊敬,容易使他们忘了醉鬼的放荡行为。最后,家里缺少钱用,总有老人来帮忙。加上他作为乐队的前任指挥,还有一笔为数不多的年金,他又继续教钢琴课,校正琴音,挣点外快。这些钱多半给了媳妇,他看得出她手头拮据,她想瞒也瞒不过去。路易莎看到老人家为他们苦了自己,很不过意。他本来过惯了宽裕的日子,需要的开销很多,所以做出的牺牲就更加难能可贵。有时节省开支都还不够,为了急于还债,约翰·米歇尔还不得不偷偷地卖掉一件家具,一些书籍,或者舍不得的纪念品。梅希奥发现父亲瞒着他资助了路易莎,往往伸手来要,不给不行。老人知道以后———路易莎不敢对他诉苦,但总有孙子会告诉他———气得暴跳如雷;于是父子两人大闹一场,简直闹得天翻地覆。他们两个都是火暴脾气,开口就骂,出口伤人,几乎要动手了。不过梅希奥即使火冒三丈,也不敢对父亲犯上作乱;即使他喝醉了,到底也不敢不低头认输,让父亲劈头盖脸痛骂一顿,好像狗血淋头一样。不过他并没有改过,一有机会,照旧伸手要钱;约翰·米歇尔一想到将来的日子,就不寒而栗。
“可怜的孩子们,”他对路易莎说,“等到我不在世,你们怎么办呀!……还好,”他摸摸克里斯托夫的头,接着又说,“我还可以活到这个孩子长大,他将来帮得上忙!”
但是他估计过高了;他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这是谁也没有料到的。他过了八十岁,满头的白发又浓又密,还有些花白的,胡子像铁丝一般黑。他只剩下十几颗牙齿,但是还咬得动。看到他用餐真叫人高兴。他的胃口好,吃得下;虽然他责备梅希奥酗酒,他自己喝起酒来可从不掺水。他偏爱摩泽尔河的白酒。其实,葡萄酒、啤酒、苹果酒,只要是上帝创造的好东西,他决不肯错过。但他并没有糊涂得让理智淹死在酒杯里,他喝酒是有分寸的。的确,他酒杯的尺寸很大,量小的人那点点理智非得淹死不可。他的腿走得动,眼睛也看得清,忙忙碌碌,从来不累。他六点钟起床,梳洗着装,一丝不苟,因为他重视仪表,要人看得起他。他一个人过 日子,自己忙自己的事,不要媳妇插手;他打扫房间,煮咖啡,缝纽扣,敲钉子,贴墙纸,补衣服;他卷起衬衫袖子,在屋里走来走去,走上走下,响亮的男低音嗓子唱个不停,边唱边做演歌剧的手势———然后不管天气如何,他都要出门办事。事不管大小,他一件也不会忘记;可时间说不准要多长。在街头巷角,总可以碰到他和熟人聊天,或者和似曾相识的邻家少女开玩笑,因为他不但喜欢老朋友,也喜欢少女的新面孔。他就这样耽搁了不知道多少时间。然而用餐的时刻他是不会错过的:他走到哪家,吃到哪家,是个不速之客。他不到晚上是不回家的,即使天黑之后,还要和三个孙子团聚好久才舍得走。他上了床,闭上眼睛之前,要读一页老掉了牙的《圣经》;夜里,他睡一觉超不过一两个小时,醒了又爬起来,找一本旧书摊上买的旧书,不管是历史、神学、文艺还是科学,随便翻开几页就读,读得有趣也罢,讨厌也罢,读不懂也不要紧,反正他一个字也不放过……一直读到重新入睡为止。星期天他上教堂,带孩子们散步,玩玩滚球———他从来不生病,最多不过脚趾有点痛风,惹得他夜里读《圣经》时咒骂几句,也就算了。看来他可以这样活上一个世纪,他却认为没有理由不能超越一百年;有人预言他会活到一百岁才死,他却像另外一个高寿的名人一样不以为然,说上天恩赐的岁月是不受限制的。他的老态不容易看得出,只是他的眼睛越来越容易流泪,他的脾气每天都容易发作。稍微有点不顺心的小事,他就会气得发了疯似的。他脸红脖子粗,红得都发紫了。他火冒三丈,却结结巴巴说不清楚,直到喘不过气来,才不得不罢休。家庭医生是他的老朋友,警告他要小心在意,既不要大发脾气,也不要大吃大喝。他是个老顽固,偏偏要顶着干,不把警告放在心上,反倒嘲笑起药和医生来了。他做出不把死亡看在眼里的样子,照旧大声说话,不肯节省口沫,表示他不怕死。
夏天来了,有一天,天气非常热,他喝了一通酒,又和人争吵了一通,就回到家里,在园子里干起活来。他喜欢翻地。光着头,晒着太阳,争吵的气还没有消,他就怒冲冲地掘土。克里斯托夫拿一本书,坐在棚架子下面;他并没有读书,而是在听蟋蟀的催眠曲,一面胡思乱想;他的眼睛机械地跟着祖父的锄头起落。老人转过身去,弯下腰来拔草。忽然,克里斯托夫看见他站直了身子,胳臂在空中晃了几下,然后脸朝地,笨重地倒了下去。他开头还想笑,但是一看,老人动也不动,他就大声喊叫,冲着他跑过去,用全身的力气推他。他害怕了。他跪下去,双手抱住祖父的大脑袋,想把它从地上抱起来。脑袋太重,他双手发抖,怎么也抱不动。他看到祖父的眼睛往上翻,白里带血,吓得浑身冰凉;他尖声喊叫,又让祖父的脑袋侧倒在地上。他惊慌万分,站了起来,拼命地往外跑。他边哭边叫。有个过路人拦住了他。克里斯托夫连话也说不出,只是指着屋里;那个人走了进去,克里斯托夫跟在后面。左邻右舍的人听见喊叫都跑来了。园子里不久就挤满了人。花也踩坏了。大家弯着腰围住老人,七嘴八舌同时说话。两三个男人把他从地上抬了起来。克里斯托夫站在门口,脸朝着墙,用手遮住眼睛。他怕看;又不由自主地想看。大家抬着老人走过他的身边,他从手指缝里看见祖父高大的身体约束不了自己,一条胳膊下垂拖地;脑袋靠在一个人的膝盖上,抬的人走一步,祖父脑袋就颠一下;他的脸部浮肿,沾满了泥,还在出血,嘴巴张开,眼睛看来吓人。孩子又大叫一声,拔腿就跑。他一步也不停,一直跑到母亲那里,好像后面有人追他似的。他一下冲进了厨房,又哭又叫,非常可怕。路易莎正在剥蔬菜叶子。他扑在她身上,死命抱住不放,要她去救祖父。他的脸都哭得变了形,连话也几乎说不出。不过母亲一见他开口,就知道不好了。她的脸色惨白,丢下手里的活,一句话也不说,匆匆忙忙跑了出去。
克里斯托夫一个人靠着柜子,缩成一团;他还哭个不停。两个弟弟只管玩他们的。他并不大明白刚才到底出了什么事,他也没想祖父,只是在想刚刚看到的可怕景象,生怕人家要他回到那里再去看。
果不其然,到了傍晚,两个调皮捣乱的小弟弟玩够了,开始叫累叫饿,路易莎却赶了回来,拉着他们的手,把他们带到祖父家去。她走得很快;恩斯特和罗多夫照例要抱怨一番;不料路易莎喝令他们住嘴,吓得他们不敢出声。他们本能地感到害怕,所以一进门就哭了起来。天还没有全黑;落日的残晖照在半明半暗的室内,照在门把手上、镜子上、外间墙上挂着的小提琴上,发出了一种奇光异彩。在老人房里点了一根蜡烛;摇摇晃晃的烛光,和昏昏沉沉的日光,在室内短兵相接,留下了一片沉重黑影,压得人更加喘不过气来。梅希奥坐在窗前,放声大哭。医生弯腰站在床边,使人看不见躺在床上的病人。克里斯托夫的心几乎要跳出来了。路易莎要孩子们跪在床前。克里斯托夫冒险看了一眼。在下午看到了可怕的景象之后,他本以为现在看到的会更可怕,但看后他反倒觉得如释重负。祖父一动不动,看来好像在睡觉一样。顷刻之间,孩子有种幻觉,以为祖父已经好了。但等他听到祖父压得透不出气的呼吸声,等他仔细一看,看到祖父肿起的脸,脸上有一大块跌得发紫的伤痕,等他明白躺在床上的是一个要死的人,他又发起抖来;他一面跟着路易莎翻来覆去祈祷祖父康复,一面却在内心深处暗想,如果祖父的病不会好了,那倒不如就这样死了更好。他最怕的,就是半死不活地拖着。
老人自从摔倒之后,一直没有恢复知觉。等到他清醒了片刻,却正好使他明白了他的绝境———真是令人伤心透顶。神甫已经来了,正在给他做临终祈祷。大家把老人扶起来靠着枕头,他睁开了重得抬不起的眼皮,咕噜咕噜地出气,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么些面孔,这么些烛光。忽然一下他张开了嘴,脸上露出了无法形容的恐怖。
“怎么……”他结结巴巴地说,“怎么!我要死了!……”
这沉痛的声音穿透了克里斯托夫的心,使他永远、永远也忘不了。老人不再说话,只像孩子一样哼哈。然后他又昏迷过去,不过呼吸更困难了;他在呻吟,手在挣扎,仿佛在抗拒死神要他长眠的命令。在半昏迷的状态中,他喊一声:
“妈妈!”
啊!这令人心碎、终生难忘的印象!老人居然会痛苦得迷迷糊糊地喊他的母亲,就像克里斯托夫一样,而他平常从来没有提过母亲啊!到了最后关头,只有这毫无用处的最后一着了!……他似乎安静了一会;似乎有了一点知觉。他沉重的眼睛目光模糊,已经失神,忽然看见了吓得冰冷的孩子,眼睛一下亮了。老人做了最后一次努力,想要微笑,想要说话。路易莎赶快把克里斯托夫拉到床前。约翰·米歇尔动了动嘴唇,要用手摸他的头,但他马上又陷入昏迷之中,从此再没有苏醒过来。就这样了结了他的一生。
孩子们给支使到隔壁房间里去了;大家都忙,谁也管不上他们。克里斯托夫又怕又想看,站在半开半关的门口,偷偷地瞧了一眼,看见那张凄惨的脸倒在枕头上,脖子仿佛给凶狠地掐住了,越掐越紧……脸颊越来越陷下去……生命渐渐沉入一片空虚,仿佛有个唧筒把它吸进去……嘶哑的喘息,机械的呼吸,像水面上一个就要破裂的气泡,这最后几口气是在灵魂脱壳之后,肉体还挣扎着要活下去。……然后,头往旁边一歪,呼吸就停止了。
一直等到几分钟之后,路易莎才在一片哭泣声、祈祷声中,在死亡带来的一片混乱中,发现克里斯托夫脸色惨白,嘴巴咬紧,眼睛睁大,抽搐地抓住门把手不放。她赶快跑过去。在母亲怀里,他的病发作了。母亲把他抱走。他失去了知觉。醒过来时,他发现自己一个人躺在床上,就吓得叫起来,病又一次发作,他昏了过去。当天夜里,第二天一整天,他都发烧。第二天夜里,他到底安静了,好好睡了一觉,一直睡到第三天中午。他感觉到房里有人走动,母亲守在床边亲他,他仿佛听到了遥远的、和缓的钟声。但他不想动;好像是在梦里。
等他再睁开眼睛时,高弗烈特舅舅坐在他床上,在他脚下边。克里斯托夫精疲力竭了,什么也不记得。等他恢复了记忆,就又哭起来。高弗烈特站起来亲他。
“好了,孩子,好了。”他温和地说。
“啊!舅舅,舅舅!”孩子紧紧靠着他,发出呻吟的声音。
“哭吧,”高弗烈特说,“要哭就哭吧!”
他自己也哭了。
克里斯托夫哭了才减轻了一点痛苦,他擦擦眼睛,看着高弗烈特。舅舅知道他有话要问他。
“不要问了,”他把手放在嘴上说,“不要说话。哭对你有好处,说话就不好了。”
孩子硬是要问。
“问也没有用处。”
“只问一句,一句!……”
“问什么?”
克里斯托夫犹豫了一下。
“唉!舅舅,”他问道,“他现在在哪里?”
高弗烈特答道:
“他和主在一起,孩子。”
这不是克里斯托夫要问的。
“不是,你没有听明白。”
(他问的是肉体。)
他接着又用发抖的声音问道:
“他一直在屋子里吗?”
“你爷爷今天上午已经下葬了。”高弗烈特答道,“你没有听见敲钟吗?”
克里斯托夫心里一块石头下了地。他一想到再也见不着亲爱的祖父了,就又伤心地哭了起来。
“可怜的小猫!”高弗烈特同情地瞧着孩子说。
克里斯托夫期待着高弗烈特的安慰;但是舅舅知道安慰没有用,所以试也没试。
“舅舅,”孩子问道,“难道你不怕吗?”
(他多么希望高弗烈特不害怕,并且能把秘诀传授给他啊!)
但高弗烈特变得心事重重了。
“嘘!”他的声音也变了……
“怎能不怕呢?”他停了一会才说,“不过有什么办法?事情都是这样。只好听天由命。”
克里斯托夫愤愤不平地摇摇头。
“只好听天由命,孩子,”高弗烈特又说一遍,“这是天意。天意是不可违抗的。”
“我恨天!”克里斯托夫咬牙切齿地叫了起来,并且对着天捏起了拳头。
高弗烈特吓坏了,赶快要他住口。克里斯托夫也怕了,后悔不该乱说,就跟着高弗烈特祈祷。但是他的心在沸腾;口里虽然说些谦卑顺从的话,内心深处却又是恐惧,又是强烈的反感,他痛恨那可怕的死亡,也恨那一手促成了死亡、犯下了滔天罪行的老天爷。
白天过去了,雨夜过去了,新翻的土地深处埋葬了老约翰·米歇尔的遗骨。他死后,梅希奥大哭过,大喊过,抽噎过。但过不了一个星期,克里斯托夫就听见他开心得大笑了。人家在他面前提到去世的老人,他的脸会一下拉长,并且露出难过的神色;但过不了一会,他又眉飞色舞,指手画脚,谈起话来。他的悲伤不是假的;但怎么可能要他老是哭丧着脸呢?
听天由命的路易莎,对一切都逆来顺受,无可奈何地接受了打击。她在每天祈祷时加了一段祷告;她按时扫墓,照管坟地,仿佛扫墓也是她的家务。
高弗烈特对老人长眠的这一小方土地关怀得令人感动。他一来总要带点纪念品:亲手做的十字架,或是约翰·米歇尔生前喜欢的花。他一次也不缺,上了坟还不让人知道。
路易莎有时带克里斯托夫去上坟。克里斯托夫非常厌恶那块沃土,上面覆盖着阴森森的花环树影,他厌恶那阳光下散发的浓烈气味,掺杂着柏树枝死沉沉的气息。但是他不敢说出来,因为他在内心责备自己,不该胆小怕死,不该对不起墓中人。他很难过。祖父的死经常萦绕心上。其实,他早就知道什么是死,早就想到过死,也早就怕死,但他从来没见过死;只有头一次见到死的人才会发现,自己以前什么也不了解,既不了解死,也不了解生。忽然一下,一切都动摇了;理性一点也不管用。人本来以为自己活着,以为自己有生活的经验;忽然发现以前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见过,过去的生活笼罩在精神的幻觉中,幻觉掩盖了现实的真面 目。痛苦的观念和流血受苦的现实完全是两回事。死亡的观念和肉体的抽搐、灵魂的挣扎与死亡也完全是两回事。人类的语言,人类的智慧,比起死亡令人眼花缭乱的现实来,也不过是一场木头人演出的傀儡戏罢了———这些泥土做成的血肉之躯,可怜巴巴地痴心妄想使生命定型,却不知道生命每个小时都在腐烂。
克里斯托夫日夜都在想生死问题。他忘不了祖父临终的形象;他听得见可怕的喘气声。整个自然界都改变了;大地似乎铺上了一层冰冷的雾。在他周围,随便什么地方,随便他转向哪里,他都感觉得到死亡这只盲目的野兽在他脸上吐出了杀人的气息;他知道他在这股摧毁力的魔掌之下,而且无法逃脱。但是怕死的思想并没有把他压倒,反倒燃起了他心中的怒火,要试试不可能的事;虽然他碰破了头,知道不是胜利者,但他还是不屈不挠,继续和痛苦作斗争。从此以后,他的一生无时无刻不在反抗凶恶的命运,但他从来不肯认输。
这种思想纠缠不休的时候,生活的艰苦来解围了。家庭的经济本来靠约翰·米歇尔支撑,他一去世,崩溃就加快了脚步。克拉夫特家失去了主要的经济支援,贫穷就进入了家庭。
梅希奥更增加了家庭的苦难。他不但不加紧工作,反倒因为摆脱了惟一的约束,更肆无忌惮地放纵自己了。几乎每天夜里,他都要喝得大醉才回家,而赚的钱却从来也不带一点回来。再说,差不多没有人请他教音乐课了。有一次他喝得烂醉如泥,到一个女学生家去上课;出了这种耸人听闻的事,家家户户都对他关上了大门。乐队容忍了他,那只是看在他父亲的分上;但路易莎胆战心惊,惟恐有朝一日,他一出事就会给打发走。其实,他已经得到了警告,因为有几个晚上他赶到乐谱架前,演出已经快要结束了。还有两三次,他压根儿忘了演出的事。只要他的傻劲一来,舌头一痒,他有什么蠢话说不出口,什么蠢事做不出来呢?有一天晚上,正在演歌剧《威武的女神》,他却想拉小提琴协奏曲!好不容易才打消了他的念头。有时,台上出现了滑稽的人物,或是他心里想起了滑稽的事情,他会失声大笑起来。他的左邻右座都很开心,对他犯的许多错误都不怪他。但这种姑息还不如严格的批评好;克里斯托夫简直羞愧得要死。
孩子现在已经成了乐队的第一小提琴手。他安排的座位可以看住父亲,必要时可以代替他,在梅希奥要发作时,还可以强制他安静下来。这可不容易做到;最好还是只当他不存在;因为酒鬼一知道有人瞧着他,就会做出怪相,或者发表谬论。因此,克里斯托夫只好转过头去,但又提心吊胆,怕他做出反常的事来;他想埋头拉小提琴,但不免听到梅希奥的胡说八道,和左邻右座的笑声。他急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乐师也都是好人,看到他的表情,于心不忍;他们就压低了笑声,避免在克里斯托夫面前议论他的父亲。克里斯托夫感到他们是怜悯他。他也知道,只要他不在场,哄笑会更厉害,而梅希奥已经是全城的笑柄了。他也束手无策;这对他成了一种煎熬。演出结束以后,他领着父亲回家,扶住他的胳膊,听着他唠唠叨叨,尽力掩人耳目,不让人看出他走路不稳。但他能瞒得过谁呢?不管他多么尽心尽力,很少有几次能把父亲带回家来。走到街道的转角,梅希奥就说和朋友有重要的约会,怎么说也不能不去。克里斯托夫还是谨慎为上,不能太费口舌,以免父亲一怒之下,又咒又骂,引得街坊邻居都要打开窗子来看热闹。
家用钱给他花得一干二净。梅希奥把自己挣来的钱喝酒花完了。这还不够,他又把妻子和儿子挣来的辛苦钱也喝得精光。路易莎只是哭;但她不敢抗拒,因为她丈夫毫不客气地说过:家里的东西都不是她带来的,她并没有一文钱嫁妆。克里斯托夫想抵制,梅希奥就给他两个耳光,说他是不听话的坏孩子,并且把钱从他手里抢走。孩子已经有十二三岁,身体结实,对父亲的打骂开始抱怨,但还不敢对抗,只好让他搜刮干净。路易莎和儿子惟一的办法就是把钱藏起来。但梅希奥特别机灵,他们一不在家,他就总能把钱找到。
不久之后,这些钱也不够用,他又变卖他父亲的遗物。克里斯托夫痛心地看到书籍、床铺、家具、音乐家的画像都卖掉了。他什么也不敢说。有一天,梅希奥撞了祖父的旧钢琴,把膝盖撞痛了,就狠狠地咒骂说:家里挤得连动都动不了一下,非把这些破烂货卖掉不可。克里斯托夫一听,急得高声大叫起来。其实,自从祖父的房屋———克里斯托夫在那里度过了童年时代最快活的日子———变卖后,家具都堆到这里来,自然难免拥挤。再说,那架旧钢琴一弹声音就发抖,已经不值几文,而且克里斯托夫早就不用,用的是亲王送的新钢琴了;但无论钢琴多么破旧,如何不便使用,到底还是克里斯托夫最好的朋友:它向孩子揭示过音乐无限美妙的世界;在它磨得光亮的黄色键盘上,孩子发现过音响的王国;而且它是祖父花了三个月才修好给孙子用的乐器;它是一件神圣的纪念品。因此,克里斯托夫抗议说:父亲没有权卖钢琴。梅希奥命令他闭嘴。克里斯托夫却叫得更凶,说钢琴是他的,他不许人碰它。他准备要挨一顿痛打。不料梅希奥只带着恶意的笑容瞪了他一眼,却懒得说话了。
第二天,克里斯托夫忘了这件事。他回家来已经累了,但是脾气还好。他看见两个弟弟的眼神不对,摸不清他们在搞什么鬼。他们装出认真看书的样子,但眼睛却偷偷地瞧着他,留心他的一举一动,只要他看他们一眼,他们就把头埋进书里。他猜想他们又要搞什么名堂,好在他已经习惯了,就决定以不变应万变,等他识破了他们的诡计,再像往常一样打他们一顿。因此他也懒得追问,只和坐在壁炉旁边的父亲谈起话来,父亲平日对他并不关心,现在却关心地问他当天做了什么事。他一边同父亲谈话,一边看出父亲在暗中向两个弟弟丢眼色。他心里感到痛苦,就跑回房间里去……放钢琴的地方空出来了!他难过得大叫一声。他听见两个弟弟在隔壁房里压制不住的大笑。他全身的血都涌到脸上。他一下跳到他们面前,喊道:
“我的钢琴呢?”
梅希奥抬起头来,从容不迫地做出瞠然无知的样子,引得两个弟弟更哈哈大笑。父亲看见克里斯托夫的可怜相,自己也忍受不住,就转过头去扑哧一声笑了。克里斯托夫一见,忘了一切,发疯似的扑到父亲身上。梅希奥仰面躺在沙发上招架不及。孩子掐住了他的喉咙,喊道:
“强盗!”
这真和闪电一般快。但梅希奥使劲一甩,克里斯托夫虽然死命抓住他不放,也给摔到铺地的方砖上去了。孩子的头在壁炉的铁架上碰了一下。克里斯托夫跪着起来,脸上准备挨揍;他上气不接下气;翻来覆去地说:
“强盗!……强盗!你抢我们的钱,妈妈的,我的!……强盗!你盗卖祖父的东西!”
梅希奥站了起来,举起拳头,劈面要打克里斯托夫。孩子毫无惧色,两眼冒出怒火,气得浑身发抖。梅希奥也发抖了。但他坐了下去,双手遮住了脸。两个弟弟尖声喊叫,溜之大吉。大吵大闹之后,接着而来的却是一片寂静。梅希奥哼哼哈哈,说些含糊不清的话。克里斯托夫靠着墙,咬紧了牙关,眼睛还盯着父亲。梅希奥忽然开始责骂自己了:
“我是强盗!我抢了家里的钱。孩子都瞧我不起了。我还不如死了好些!”
他刚骂完,克里斯托夫却一动不动,厉声问道:
“钢琴在哪里?”
“卖给华姆塞了。”梅希奥说时不敢看儿子。
克里斯托夫向前走了一步,问道:
“钱呢!”
梅希奥垂头丧气,把钱从衣袋里拿了出来交给儿子。克里斯托夫朝门口走去。梅希奥却把他叫住:
“克里斯托夫!”
克里斯托夫站住了。梅希奥又用颤抖的声音说:
“我的小克里斯托夫!……不要瞧我不起!”
克里斯托夫扑上去抱住他的脖子,哭着说道:
“爸爸,亲爱的爸爸!我不是瞧你不起!我只是太痛苦了!”
父子两人都放声大哭。梅希奥悲叹哀鸣说:
“这也不能怪我。我并不是一个坏人。”
他答应不再喝酒了。克里斯托夫摇摇头,露出了怀疑的神色;梅希奥也承认:手里有钱就抗拒不了酒的引诱。克里斯托夫想了一下说:
“你知道,爸爸,我们该……”
他打住不说了。
“该怎么?”
“我不好意思说……”
“为什么?”梅希奥不明白地问道。
“为了你。”
梅希奥皱皱眉头说:
“那大可不必了。”
克里斯托夫解释说:应该把家用钱,包括梅希奥的薪水,都交给第三者,再由第三者按日或按星期,把家庭需要用的钱交给梅希奥。梅希奥低声下气———也并不是完全没有酒意———居然自动加码,说儿子的建议还不够,他要当场写个呈文给大公爵,请把他的薪水按时交给克里斯托夫代收。克里斯托夫脸红了,不愿让父亲丢面子,就说不行。但梅希奥急着想做出牺牲,一定要写呈文。这种牺牲精神使他自己都受到了感动。但克里斯托夫拒绝带走呈文。路易莎刚回家,知道后说:她宁可乞讨施舍,也不愿丈夫这样丢人。她还说她信任丈夫,并且相信他为了爱家,一定会改过自新。结果大家都感动了,父子夫妻又重归于好,而梅希奥的呈文留在桌上,落到壁橱底下,就丢在那里了。
但是几天之后,路易莎收拾东西,捡到了那张呈文;她很伤心,因为梅希奥的老毛病又复发了,所以她没有把呈文撕掉,反而把它藏了起来。她藏了几个月,好几次痛苦时,她想把呈文上交,但都压住了。有一天,她又看到梅希奥痛打克里斯托夫,并且抢他的钱,她实在忍无可忍;等到只剩下母子二人,孩子还在哭时,她就拿出呈文来,交给儿子说:
“去吧!”
克里斯托夫还犹豫不决;但他明白,如果不想倾家荡产,还想有点进款,就只有这条路可走。他就到亲王府去。他差不多花了一个小时,才走完了这段二十分钟的路。他采取的行动使自己惭愧得抬不起头来。最近几年,他特立独行,养成了高傲的脾气,一想到要公开揭发父亲的坏习惯,就觉得心如刀绞。说来既奇怪,又自然,人总是矛盾的,他明知道父亲的毛病无人不知,却偏要张开眼睛做瞎子,假装视而不见;他宁可挨千刀万剐,也不肯承认事实。而现在呢,他却自觉自愿使家丑外扬了!……总有十几二十次,他打算走回头路;在城里转了两三圈,他到了王府门口又向后转。但这不是他一个人的事。还有他的母亲,他的两个弟弟呢!既然父亲丢下家不管,只有他这个长子来挑担子了。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不必打肿了脸充胖子;耻辱的苦水只好自己吞下去。他走进了王府。上了楼梯,他几乎还想溜出来。他跪在楼梯步子上。到了楼上头,手都抓住门把手了,他还待了好几分钟,直到有人来了,才不得不走进去。
办公室的人都认识他。他要求见剧院总管哈默·朗巴赫男爵大人。一个胖胖的年轻办事员,头已秃顶,脸色红润,穿着白色背心,打着粉红领结,亲热地和他握手,谈起昨夜的歌剧来。克里斯托夫重复说他的要求。办事员回答说:男爵大人这时正忙,如果克里斯托夫有什么呈文,请交给他,以便和其他要签字的文件一同送进去。克里斯托夫拿出呈文来给他。办事员看了一眼,发出了惊讶的喊声:
“啊!这一下才对头了!”他高兴地说,“这是个好主意!早就该想到这样做!他一辈子没做过更好的事。啊!这个老酒鬼!天晓得他怎么会打这个主意的?”
他一下打住了。克里斯托夫把呈文从他手里抢了回去,气得面无血色地喊道:
“我不许你!……我不许你这样侮辱我……”
办事员目瞪口呆了:
“谁,亲爱的克里斯托夫,”他想要分辩说,“谁想侮辱你呢?我说的不过是大家的想法。难道你不这样想吗?”
“不!”克里斯托夫怒冲冲地喊道。
“怎么!你不这样想?你以为他不喝酒?”
“不是这样!”克里斯托夫说。
他顿了顿脚。
办事员耸了耸肩膀:
“这样说来,他为什么要写这张呈文?”
“那是因为……”克里斯托夫说———他自己也不知道怎样下台———“那是因为,既然我每个月都要来领薪水,就可以同时把我父亲的薪水领去。犯不着两个人都来一趟……我父亲还有事呢。”
他的解释是硬编出来的,说得自己都脸红了。办事员瞧着他,觉得他既可笑又可怜。克里斯托夫手里捏着呈文,转身要走。办事员站起来抓住他的胳臂。
“等一等,”他说,“我去安排一下。”
他走进了总管办公室。克里斯托夫在众目睽睽之下等着。他不知道如何是好。他想不等回音就溜之大吉;但他还没有开步,总管的门又打开了。
“总管大人要接见你。”那个过分热心的办事员对他说。
哈默·朗巴赫男爵大人是个小老头,干干净净,留下连鬓胡须,上唇也有小胡子,但下巴却剃光了。他戴着金边眼镜,正在写字,从眼镜上方看了克里斯托夫一眼,克里斯托夫不知所措地行了个礼,他也不点头回答。
“那么,”他等了一下才说,“克拉夫特先生,你是要求……”
“大人,”克里斯托夫赶快答道,“对不起。我又考虑了一下,不想提出要求了。”
老头子并不想问他为什么忽然改了主意。他更留心地看了看克里斯托夫,咳了两声说:
“克拉夫特先生,请把你手里的信给我好吗?”
克里斯托夫看见总管的眼睛盯着他手里的那张信纸,他没有想到已经把纸捏皱了。
“不必了,大人,”他结结巴巴地说,“现在犯不着了。”
“请你给我。”老头子没事人似的又说了一遍,好像没有听到回答一般。
克里斯托夫机械地交出了捏皱的那张信纸;口里像报流水账似的说了些模糊不清的话,同时还伸出手要收回呈文。总管小心地铺平了信纸,看了一遍,瞧着克里斯托夫,让他不知所云地解释了一遍,然后打断了他的话,眼睛里闪烁出调皮的眼光说:
“那好,克拉夫特先生。要求批准了。”
他挥手打发年轻人走,又接着做自己的事。
克里斯托夫垂头丧气地走了出来。
“不要怪我,克里斯托夫!”孩子走过办公室时,那个办事员亲切地对他说。克里斯托夫让他握了握手,不敢抬起头来。
他走出了公爵府,惭愧得全身发抖了。人家对他说的话,又涌上了他的心头;他以为感到了那些同情他、看重他而又可怜他的人话中有刺。他回到家里,只用几句气呼呼的话来回答路易莎的问题,仿佛怨她不该要他去亲王府似的。一想到父亲,他就悔恨交加。他要向父亲认错,请求宽恕。梅希奥不在家。克里斯托夫在床上等他,一直等到半夜。他越想越后悔:他美化了父亲,把他当做一个弱者、一个倒霉透顶、连家里人都对不起的好人。他一听到楼梯上的脚步声,就从床上跳了起来,要跑去接他父亲,扑倒在他怀里。不料梅希奥回来时烂醉如泥,令人作呕,克里斯托夫泄了气,连走到他身边都不敢,就又回到床上躺下,对破灭了的幻想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几天以后,梅希奥知道了这件事,就大发脾气,暴跳如雷;不管克里斯托夫怎样恳求,他还是要去大闹亲王府。不过他回来时却夹着尾巴,闭口不提这件事了。原来他自找没趣,人家毫不客气地叫他换个口气说话———说他还能领到薪水,完全是看在他儿子分上,要是他再胡闹,薪水就会压根儿停发。因此,克里斯托夫总算松了一口气,看见父亲忽然之间改了态度,接受了现状,甚至自吹自擂,是他自己出主意做出“牺牲”的呢!
梅希奥在家里得意洋洋,在外面却眼泪汪汪地诉苦,说老婆孩子剥夺得他身无分文,他一辈子为他们当牛作马,到头来却落个两手空空。他还千方百计,花言巧语,连哄带骗,向克里斯托夫要钱,使儿子觉得好笑,但并没有上当。克里斯托夫管钱管得紧,梅希奥也不敢硬要。他面对着这个十四岁的孩子,目光严峻,明辨是非,感到莫名其妙的心虚胆怯。但他却在暗中搞鬼名堂,报复儿子。他常去小酒店大吃大喝,但不付钱,说是儿子会来还债。克里斯托夫不敢拒绝交付,免得丑事外扬,越闹越大;母子两人为了替梅希奥还债,搞得山穷水尽———最后,梅希奥自从不领薪水起,对拉提琴的工作越来越不在乎;他不出场的次数越来越多,无论克里斯托夫怎样求情,剧院也不得不把他开除出门。这样一来,孩子就得一个人养活全家,父母兄弟。
就是这样,克里斯托夫不过十四岁,却成了一家之主。
他坚决地挑起了这副压垮人的重担。他的自豪感不容许他乞讨别人的施舍。他发誓要自力更生摆脱困难。他从小看到母亲丢脸地求人帮助,感到非常痛苦,每当她得意洋洋地从她的资助人那里带回一点馈赠的时候,儿子总要和她吵上一架。她认为接受馈赠没有什么不好,只要赠款能使她的克里斯托夫少忙碌一点,她能为儿子吃不饱的晚餐加上一道菜,就心满意足了。但克里斯托夫却变得阴沉沉的;他一个晚上都不说一句话;特意为他加的那道菜,他连尝也不尝一口。路易莎难过了;她不识相,硬逼着儿子吃;儿子硬是不吃;她到底忍不住了,说了几句不好听的话,不料儿子也针锋相对,并且把餐巾扔在桌上,走了出去。父亲耸耸肩膀,怪他装腔作势。两个弟弟也说三道四,并且把他盘里的菜吃个精光。
不过总得设法维持生活。乐队的薪水已经不够开支。他只好去上音乐课。他的演技、名声,加上亲王的赏识,使他在上流社会找到不少学生。每天早上九点钟起,他就去教女学生弹钢琴,学生的年纪往往比老师大,调情卖俏都很在行,把老师吓坏了,但弹起琴来却又粗手笨脚,把老师气死了。她们对音乐一窍不通;但是另一方面,她们对别人闹的笑话,却又感觉灵敏;克里斯托夫只要一出差错,她们嬉皮笑脸的目光决不放过。这真叫他受罪。他和她们同坐一条琴凳,屁股只敢挨着凳子边上,满脸通红,神情拘谨,气得要命却又不敢发作,尽力克制自己,惟恐说错了话,甚至害怕听见自己的声音,他装出严肃的样子,一发现学生斜着眼睛看他,就不知如何是好,说话语无伦次,越怕人笑,越是可笑,越怕得罪人,说话反而越得罪人。他一得罪学生,学生一定以牙还牙;这并不难,只要用某种方式瞅他一眼,或者问他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就会把他的眼睛都气红了;要不然,还可以请他帮个小忙,比方说,有什么东西忘了放在什么家具上,要请他去拿来;这对他而言是最难受的考验,因为那需要他在不怀好意的目光下穿过房间,而在那吹毛求疵的眼睛看来,他的身子不灵,手脚僵硬,一举一动,都显得笨拙无比。
下课之后,他得赶快跑到戏院去参加排练。他往往忙得没有时间吃午餐,只好在衣袋里带上一块面包,一块熟肉,在幕间休息时吃。他有时还得代替乐队指挥托比亚·佩费,因为佩费很欣赏他,要培养他做接班人,时常要他代为指挥乐队。同时,他还得继续接受音乐教育。白天的钢琴课又排得满满的,一直要忙到演出的时刻。晚上演出结束之后,王府往往还要他去。一到王府,他又得演奏一两个钟头。公主冒充内行,说自己热爱音乐,但却分不清乐曲的好坏。她硬要克里斯托夫演奏的节目良莠杂陈,其中有平庸的狂想曲,也有音乐大师的杰作。但她最大的乐趣是临时安排节目,而她指定一些多愁善感的主题,令人啼笑皆非。
克里斯托夫离开王府的时候,多半是半夜了,他精疲力竭,两手发烫,头脑发烧,肚子却是空空的。他满身出汗;而外面不是下雨,就是起了冰冷的雾。他要走过大半个城才能到家;他困得要死,牙齿格格作响,却一边走,一边还得提心吊胆,惟恐路上坑坑洼洼的污泥浊水,弄脏了他那身没有替换的晚礼服。
他好不容易才回到了和两个弟弟合住的卧房;一进房间,本想暂时解脱一下苦难套在自己脖上的枷锁,但一闻到房里污浊的气味,他顿时感到生活没有意思,没有希望,自己给孤独感压得喘不过气来。他甚至连脱衣服都没劲了。幸亏他刚把头放到枕头上,瞌睡立刻把他压倒,使他失去了痛苦的感觉。
在夏天,天一亮他就得起床;而在冬天,他还不能等到天亮。他有自己的事要做:早晨五点到八点,是他可以自由支配的惟一时间。即使这点时间,还有公事要办;因为他既有了宫廷乐师的头衔,又得到大公爵的赏识,每逢节日佳期,他就不得不作一些官方需要的乐曲了。
这样一来,他的生活从一开始就受到了限制。他连做梦都不是自由的。不过限制也有好处,会使梦想更加强烈。如果行动不受限制,心灵就没有理由急于行动。锁住克里斯托夫的顾虑越多,庸俗的任务压得他越重,他的反抗精神越觉得需要独立自主。生活中没有障碍,人反而会放任自流,随遇而安。一天只能自由一两个小时,生命力却会像岩石间的激流一样奔腾汹涌。在不可逾越的范围内集中力量,对艺术而言是很好的训练。这样说来,苦难不但可以锻炼人的思想,还可培养人的风格;它使精神和肉体一样学会了高度集中。如果一个人说话的时间受到限制,他就不会说多余的话,思想也会精练,并且成为习惯。只有一年可活,一年就可能做出两年的事。
这正是克里斯托夫的情况。他在枷锁之下,更充分意识到自由的价值;他不肯浪费宝贵的时光去做无用的事,或说无用的话。他天生的感情洋溢,作曲时全神贯注,思想纯正,随兴所至,不加选择,汪洋恣肆,一泻千里,其失在泛;现在要他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尽可能多地实现自己的价值,正好弥补了这个缺陷。对于他艺术上的发展和精神上的成长,没有什么影响比这点更大的了———名师的指点也罢,杰作的范例也罢,都起不了这样大的作用。在这形成个性的年代里,他养成了一个习惯,把音乐看成一种能精确表达的语言,每个音都有意义;他恨那些只会发出声音、却没有表达意义的音乐师。
然而,他那时作的曲子离表现自我还远着呢,因为他还远远没有认识自我。他要在一大堆现成的感情中发现自己,其实,那堆感情是教育灌输到儿童心里的,却说成是儿童自己的第二天性了。他对自己真正的生命,只有一点直觉的了解,因为他还没有感觉到青春的激情,而激情会使他的个性摆脱借来的外衣,就像一阵雷雨能够洗净天空中的乌烟瘴气一样。在他心中,朦胧而强烈的预感和不属于自我的回忆交织在一起,难解难分。言不由衷使他恼火。词不达意又使他感到悲哀。他痛苦地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但他并不甘心糊里糊涂地承认失败;他拼命要写得更好,写出点伟大的东西。但他总不成功。写的时候还有片刻短暂的幻想,写完一看发现没有价值,于是又把写好的曲子撕掉、烧掉。使他羞愧得无地自容的,是他不但不能销毁、还得让人保存他为官方作的曲子,那是他最平庸的作品———为亲王生日而作的协奏曲《王家神鹰》,为亚德拉伊公主结婚而作的《王宫颂歌》———但却花了很多钱印成精装本,简直是要他的愚蠢流传千秋万代———因为他相信千秋万代……于是他惭愧得哭了。
焦躁不安的年代!没有休息,没有间断。劳累得叫人发疯,却没有什么消遣。没有娱乐,没有朋友。怎么会有呢?下午,孩子们玩的时候,小克里斯托夫却皱着眉头,集中精力,坐在乐谱架前;戏院大厅里到处是灰尘,光线也不足,他却满不在乎。晚上,别的孩子睡了,他却还在那里,愁眉苦脸,精疲力竭,倒在椅子上。
兄弟们关系一点也不好。小弟弟恩斯特十二岁,是个不做好事、死不要脸的小捣乱分子,天天和几个小坏蛋混在一起,不但是搞歪门邪道,而且养成了见不得人的坏习惯,老实的克里斯托夫连做梦也想不到,一旦发现他做坏事,只是气得要命。另外一个弟弟罗多夫是特奥多伯伯的宠儿,将来打算学做生意。他表面上规规矩矩,安安静静,但是不怀好意;自以为高人一等,根本不听克里斯托夫的话,但吃起哥哥挣的面包来,却又认为是理所当然的,脸上毫无愧色。他同特奥多和梅希奥站在一边,听到他们的闲言碎语,也跟着说三道四。两个弟弟都不喜欢音乐;罗多夫却要学伯父的样,假装不把音乐放在眼里。克里斯托夫认真要当家长,对他们管教很严,他们嫌他碍手碍脚,想要反抗,但克里斯托夫拳头硬,理直气壮,他们只得俯首帖耳。他们知道克里斯托夫吃软不吃硬,就利用他的弱点,设置一些圈套,而他却没有一次不上当的;他们连哄带骗,张开眼睛说瞎话,钱一到手,又在背后笑他。克里斯托夫的好心得不到好报;他这样需要别人的感情,只要一句好话就可以使过去的积怨烟消云散。他相信别人的真情实意,所以容易原谅别人的错误。有一次两个弟弟假装幡然悔悟,和他热烈拥抱,感动得他流下了眼泪,他们却乘机骗走了亲王送他的金表,蓄谋已久的诡计得逞之后,他们又在背后笑他是冤大头,偏偏这次给他听到了,他的心受到残酷的伤害,信心大大动摇;但他只在心里鄙视他们。然而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虽然上了当,却并没有学乖。他知道自己的弱点,气得要命,一识破两个弟弟玩的花招,就把他们痛打一顿。但是事情一过,他又忘个一干二净,只要他们再放线钓鱼,他又不可能不上钩。
他哪里想得到还有更伤心的事在等着他呢。从邻居的闲言碎语里,他知道了连他的父亲也在说他的坏话。梅希奥本来以儿子的成就为荣,现在却认为儿子反衬得他难堪,妒忌起儿子来了。他想方设法要贬低儿子。这真是蠢得令人哭笑不得,听的人只好耸耸肩膀,也犯不着生气,因为梅希奥只是穷途潦倒,变得乖戾反常,其实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克里斯托夫不说话,怕说得太难听了;但是憋在心里却更痛苦。
晚餐时一家人聚在一起,真没意思!大家围着一盏灯,趴在斑斑点点、洗不干净的桌布上,牙齿七上八下地咬,嘴巴不三不四地说。克里斯托夫真瞧不起他们,又可怜他们,但却狠不下心来恨他们。他觉得只有妈妈一个人同他还有感情上的联系。但路易莎和他一样,整天累得疲惫不堪,晚上没精打采,什么话也不说,吃了晚餐,坐在椅子上补袜子,就昏昏沉沉入睡了。再说,她是一个好人,对丈夫和对三个孩子的感情都是一样的,不分上下。克里斯托夫非常需要一个知心人,而对母亲却不能推心置腹。
于是他只好自我封闭,整整几天都不说话,憋着一肚子闷气,拼命干单调而疲劳的工作。这样的工作状态对一个孩子是很危险的,尤其是在他成长的重要关头,他的肌体比别的时期更加敏感,容易接受各种破坏性的影响,甚至有终生变形的可能。克里斯托夫的健康因此受到了严重的损害。他从父母那里得到了一副结实的骨架,没有毛病的皮肉。但这精力旺盛的身体如果过度劳心又劳力的话,就等于在身上加了一个刀口,痛苦正好乘虚而入,身体越好,吸收的痛苦就越多。很早的时候,他身上出现过神经紊乱的现象。小小年纪,只要一不顺心,他就会晕倒、抽筋、呕吐。到了七八岁开始去听音乐会的时候,他的睡眠很不安稳,睡梦中有说有笑,又哭又叫;一有牵肠挂肚的事刺激了他的神经,这种病态就会发作。接着就头痛得厉害,有时一直痛到后颈窝,有时钻到太阳穴,有时好像钢盔箍紧了脑袋。他的眼睛也痛起来了,有时眼眶像有针扎,使他头昏眼花,不能看书,不得不休息几分钟。吃的东西量少质劣,吃的时间又不规则,把胃也折磨坏了。他有时肚子痛得好像刀绞,有时又泻得浑身无力。不过使他最痛苦的还是心脏:心跳起来没有规律,好像发疯似的;忽然一下打鼓似的在胸膛里乱蹦乱跳,使人以为它要爆炸;等一下又无声无息,似乎要停止跳动了。夜里,孩子的温度时高时低,高得发烧,令人害怕,然后直线下降,低得好像得了贫血症,冷得发抖。他惊慌不安,喉咙发干,仿佛给什么东西掐住了脖子,透不过气来———当然,他的想像力在火上加油:他不敢把他的感觉告诉家人,但是又在不断分析自己的感觉,注意力这样集中,更增加了他的痛苦,甚至还会带来新的痛苦。他把自己知道的病症一个一个加到自己身上;他以为眼睛要瞎了;走路偶尔头晕,又以为自己要死了———他非常害怕不能走完人生的道路,还没成年就离开了世界,这种恐惧缠住了他,压垮了他,紧紧追着他不放。唉!如果一定要死,至少也不能现在就死,因为他还没有取得胜利呢!……
胜利……就是这点不知不觉地老在他心中燃烧的希望,支持他趟过了生活中辛苦乏味的一潭死水!模糊而强烈地意识到自己将来的作为,现在的作为!现在有什么作为?不过是个病态的、神经质的孩子,在乐队里拉拉提琴,写写平淡无奇的协奏曲而已!———不对,他远远不只是个这样的孩子。这只是他的外表,只是一天的现象,而不是他的本质。他内在深刻的本质和外表的现象、面孔、思想方式并不是一回事。这点他有自知之明。如果照照镜子,他并不认识镜中人。这张通红的宽脸,高耸的浓眉,深陷的小眼,又短又粗的鼻子,大大张开的鼻孔,笨重的下巴,赌气的嘴唇,真是一个俗里俗气的丑面具,和他有什么关系呢?甚至在他的作品中,他也找不到自己的本来面目。他作了自我批判,他知道自己并没有什么作为,也不算是什么人物。然而,他却深信自己会是一个人物,会有所作为。有时,他怪自己过于自信,认为这是自高自大,自欺欺人;于是他压低自己,折磨自己,惩罚自己。但是他的信心毫不动摇,没有什么能够改变他的自信。无论他做什么,想什么,他的任何思想、行为、作品,既没有包括他的本质,也没有表现他的本质;他自己知道,他有种奇怪的预感,觉得真正的他并不是现在的他,而是明天的他……他将来才是个真正的人!……这种信心使他热血沸腾,这线光明使他心醉神迷!啊!只要他今天不半途而废!只要他不失足,落入今天在他脚下设置的圈套!……
就是这样,他在时间的汪洋大海中航行,目不斜视,一动不动地掌着舵,全神贯注地向着目标。乐队里和喋喋不休的乐师在一起也好,在餐桌上和父母兄弟在一起也好,在王府里心不在焉地为木头木脑的王公贵族演奏,使他们消愁解闷也好,他都生活在未来中,这个未来还没有成型,随便什么小东西都可能使它化为泡影———不过这有什么关系!———他还是生活在未来中。
他一个人在顶楼上,坐在旧钢琴前。夜幕正在降落。落日的余晖悄悄地从乐谱上溜走。他睁大了眼睛读谱,一直读到最后一线光明消失。伟大的心灵在无声的纸上吐露着深情,遗音不绝,深深地打动了他的爱心。他的眼里充满了泪水。他似乎感到有一个亲爱的人站在他后面,有轻微的呼吸在抚摩他的脸,有两条手臂要搂抱他的脖颈。他转过身去,心在震颤。他感到、他知道他并不孤独。一颗可爱的、多情的心就在他身边。他惋惜他的肉眼视而不见。他心旷神怡,惋惜的阴影也留下了苦中带甜的滋味。甚至阴影中也渗入了光明。他想到这些亲爱的大师,千古流芳的天才,他们的心还活在音乐里。他自己心里也洋溢着爱。他想到了超凡脱俗的幸福,那是这些光辉天才的赐予,因为他们幸福的余光还在温暖人心。他梦想和他们一样发射出爱的光辉,失落的光线也用神明的微笑安慰了他的苦难。他自己也要成为神明,成为幸福的光源,成为生活中的太阳!……
唉!有朝一日,等到他和他敬爱的大师们并驾齐驱的时候,等到他朝思暮想的光明幸福降临人间的时候,他又要感到一切都是幻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