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煤油过膝”

在鲍里斯·叶利钦被选入苏联代表大会后,他的名字占据了世界新闻的头条。1989年夏末,他觉得该去看看世界,观察其他的体制是怎么运行的。他接受了由神秘的加州非营利机构伊莎兰学院赞助的巡回演讲的邀请。该机构“致力于挖掘人类的潜能”,机构的领导人与美国政府关系密切。

叶利钦的第一次美国之旅却成了改变他一生的经历,向他揭示了人类的潜能和另一种理念的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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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带给他震惊。作为一个建筑专家,他对宏伟的摩天大楼,对餐馆便宜、优质、快速的服务感到惊讶。他发现美国人“非常地开放、真诚友好、勤奋和聪明”。他被兰德尔商店(得克萨斯州休斯敦的一家超市)里品种丰富的食物吸引住了。他当时参观完詹逊太空中心正在赶去机场的路上,跟助手列夫·苏哈诺夫毫无准备地走进了商店。他们从没见过这样的商店,里面有30 000种商品,数不清种类的腊肠,不用排队,一个女人站在结账处拿着一个像吹风机一样的设备读取商品的价格。就是在那儿,他顿悟了。他得出结论,“铁幕”的唯一目的就是防止苏联公民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因为这可能是他们无法承受的。

叶利钦因自己的所见而感到深深的沮丧,他在飞往迈阿密的飞机上跟苏哈诺夫抱怨道:“看看我们都在我们的人民身上加了怎样的枷锁。我们知道的都是寓言童话!”苏哈诺夫观察到,“在离开休斯敦后,坐在一架由百万富翁提供的飞机上,叶利钦的布尔什维克信仰终于崩溃了。在那几分钟里,他决定要退党,开始争夺俄罗斯的最高权力”。1

叶利钦在美国的公共演讲效果都不错,只除了9月12日在巴尔的摩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的那一场。9月11日,这位俄罗斯人乘着由洛克菲勒提供的一架私人飞机姗姗来迟,整个人是醉醺醺的。吉姆·加里森,叶利钦的东道主,涉及苏美非政府外交的伊莎兰苏美交流项目的执行负责人,回忆道:“这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惊悚的一幕。当时,霍普金斯大学校长在那儿迎接叶利钦,还有一位女士捧着一束玫瑰。叶利钦从登机梯上下来后,就在飞机的后轮胎上撒尿了。”叶利钦被匆匆送往酒店,他在酒店里又喝了一夜的杰克丹尼威士忌酒。加里森说,他醉得太厉害,导致第二天早上站都站不稳。加里森是戈尔巴乔夫的崇拜者,他开始不喜欢戈尔巴乔夫这位“强大的、原始的、极度飘忽不定”的竞争对手,认为他“完全是被推翻苏联领导人的黑暗执念魇住了”。叶利钦强撑着做完了演讲,但“台下的学生都在笑他,而不是在听他演讲”。2

叶利钦强撑着在霍普金斯大学做演讲时,白宫打来电话,说俄罗斯总统要求与布什总统会面的请求被接受了,会面将于上午十一点半在白宫举行,与会者是国防部顾问布伦特·斯考克罗夫特,布什总统有可能会“顺便过来”。布什不想给戈尔巴乔夫最猛烈的批评者一个类似于在华盛顿的峰会而冒犯到戈尔巴乔夫,尤其是在他和苏联领导人正在共同致力于完成一些美国目标的关键时刻,比如从东欧撤回苏联军队等。叶利钦一行人快速赶往华盛顿,于午后十二点十五分到达。布什的特助康多莉扎·赖斯说:“吉姆,你迟到了。”加里森回答道:“康迪,你都想象不到是什么情况。”

叶利钦一开始拒绝进入白宫,除非布什保证会见他。他抗议道:“我在我的国家是一个重要人物。”但是,当他得知斯考克罗夫特不会等他时,还是跨过了白宫的门槛。这位国防部顾问见面就问了一个尖锐的问题:“您这趟华盛顿之行的意义是什么?”叶利钦反驳道:“你想知道人生的意义吗?”这位白宫官员和他的副手罗伯特·盖茨“享受”了一场来自这个粗鲁来访者的“极其单调的演说”,盖茨之后这样说道。斯考克罗夫特一度闭上了眼睛,就像睡着了。3当副总统奎尔过来时,叶利钦一直狠狠地瞪着他不说话,直到奎尔受不了离开。布什最后出现了。这个俄罗斯人瞬间变得清醒无比,走上前去热切地陈述苏联的近况。之后,白宫方面告诉记者,访问者是一个无足轻重、没有政治前途的人,他“疯狂地”预言苏联将要崩溃。

接到关于这个俄罗斯人行为的消息,《华盛顿邮报》发表了一篇关于“叶利钦轰动的一天”的多姿多彩的文章。这篇报道被意大利记者维托里奥·祖科尼挖出来,经过润色之后写成了一篇文章,发表在意大利小报《共和国报》9月14日这一期。祖科尼这样写道,对叶利钦而言,美国就是一个长5000公里的酒吧,他在美国喝了六瓶烈酒,一堆鸡尾酒,产生了巨大的购物花费。祖科尼的报道部分是编造的,其基础就是《华盛顿邮报》的文章,以及他自己对一个纯俄罗斯人在第一次访美的时候可能做出的行为的猜想。《共和国报》上的文章引起了戈尔巴乔夫的注意,他鼓励《真理报》将文章再版。9月18日,党的机关报按时发表了这篇文章,包括其中每个耸人听闻的细节。

这次破坏人民英雄的尝试结果还是事与愿违。《真理报》被盛怒的莫斯科人在红场焚毁,他们将它视为损毁他们觉得唯一能够信任的政治家的又一次肮脏把戏。三天后,《真理报》的编辑人员亲自检查文章后,发现有一部分是捏造的,《真理报》不得不道歉——这是这面共产主义旗帜史无前例地撤回自己的报道。

但是,后来在叶利钦回到莫斯科后,苏联电视台得到了叶利钦在巴尔的摩演讲上含混讲话的视频片段。在戈尔巴乔夫助手的命令下,国家电视台的进步领导人,米哈伊尔·涅纳谢夫只好将这个电影片段在黄金时段向全国播放,但是他本人是反对这样做的,他还经过小心处理将叶利钦回国时携带了十万个一次性注射器作为给医院的礼物的镜头包括进去了。4叶利钦声称这个片段被克格勃故意放慢,使他看起来像是喝醉了酒,尽管连他在苏联电视台内部的支持者都怀疑它是真的。不论如何,这个插曲加深了叶利钦对戈尔巴乔夫的憎恨以及戈尔巴乔夫对叶利钦的不屑。

在《真理报》事件后一星期,叶利钦发现自己又陷入另一件令人尴尬的争论中心。59月28日晚上,天气又冷又干,晚上十点过后,浑身湿透的叶利钦出现在Uspenskoye政府公寓楼群警卫岗哨。他告诉那里的民兵,他让司机下班了,自己走最后约三百米的路程去看一个老朋友,手里拿着一束花,这时一个不明人士把他从桥上扔下莫斯科河。一个民兵报警后,叶利钦的女儿坦妮亚打电话给亚历山大·科尔扎科夫,科尔扎科夫抓了几件厚衣服,一瓶酒和几个苹果,开着他的尼瓦车赶到那个哨岗。这位叶利钦的保安负责人发现他的上司一动不动地躺在一个电炉旁,身体都已经开始泛蓝了,“就像被泼了墨水一样”,身上也只穿了湿内衣。他的西服挂在一颗钉子上,衣服上都是血迹和草屑。

叶利钦告诉科尔扎科夫,在他的专用车离开后,四个高大的男人把他推进一辆红色日古丽车的后座,在他头上系上袋子,把他从桥上扔下去。要不是他自己解开,早就淹死了。

警卫提交了一份报告,内政部长瓦季姆·巴卡金记录了叶利钦的陈述。两周后,巴卡金将事情向最高苏维埃复述,戈尔巴乔夫担任主席。这起事件引起报纸好一阵关注,他们的猜测千奇百怪,有人说叶利钦是去看望情妇——一位住在户主不在的别墅里的厨师,她泼了他一桶水(那位厨师否认了这段绯闻);也有人说,这是克格勃的一个阴谋,想要除去叶利钦或是让他难堪;甚至有人说,他没被邀请就出现在尼古拉·雷日科夫的生日聚会上,而戈尔巴乔夫也在场,克格勃警卫接到指示要教训教训他。多年后回想起这件事情,科尔扎科夫对发生的事情仍是一头雾水。据他回忆,河水只有一米深。“想想他说自己可能会被淹死有点好笑,叶利钦却告诉我河水淹过了他的头。”6

在一次电视播放的最高苏维埃的交流中,戈尔巴乔夫嘲笑了叶利钦的这件回事。但是,莫斯科的大多数人倾向于再相信叶利钦一次。他也不过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俄罗斯人而已,是会酗酒、掉进河里、直言直语并最后自食其果的俄罗斯人之一。他越被共产主义的机构攻击,普通的莫斯科人就越坚信他是站在他们这边的。

 

1989年12月14日晚上,填补了叶利钦粗糙政治力量的安德烈·萨哈罗夫,俄罗斯改革的政治后盾,死于心脏病。这位前异见分子受到了一个感觉愧疚的国家的赞扬,它意识到它失去了自己的道德标杆。他的遗体被摆放在科学协会大楼里,成千上万的哀悼者在大雪中默默走过他的棺材。7戈尔巴乔夫和其他政治局成员来到现场短暂地待了一会儿,对这位被他们一直流放国内的不同政见者表达尊重。鲍里斯·叶利钦在他的遗体旁静立了一段时间,似乎是在吸取萨哈罗夫的精神,又好像是在承认自己作为快速变化的俄罗斯的反对派毫无争议的领导人这个新角色。叶利钦现在是一个被称为跨区代表团最重要的成员,这个代表团是选举出来的激进分子的松散团体。自夏天在莫斯科一家宾馆的休息室形成后,这个团体已经举行了几次混乱而随意的会议,以期给政府施压,加速改革。

萨哈罗夫在沃斯特里亚科夫公墓入殓前,超过十万群众参加了在一个泥泞的停车场举行的葬礼集会,集会上最主要的呼声是要求结束苏联共产党的一党专政。驶过的一辆火车上,乘客打开窗户,一边喊叫一边挥手以资鼓励。群众的态度变得更加蔑视权威。对一个依靠控制麻木群众来掌握政权的政党来说,这样的表现是不利的。

戈尔巴乔夫坚持改革进程,他鼓励苏联十五个共和国进行各自的民主选举,选取对民众更加负责任的领导人。每个共和国都已经有了自己的议会,但是,投票的结果往往是由共产党领导人安排好的,立法机关也没有多少立法权。

所有共和国的个人选举定在1990年3月4日。俄罗斯竞选活动的显著特征是支持民主的大规模集会,推举叶利钦为俄罗斯人民代表大会的候选人。革命前的俄罗斯旗帜和反共产主义标语第一次出现在游行示威者中。对克格勃和警察的恐惧很快就无影无踪了。事情的发展已经超过镇压政治观点的范畴了,尤其是选举是在党的允许下进行的。

超过8000位候选者竞争俄罗斯代表大会的1068个席位。戈尔巴乔夫和赖莎投下自己的选票时开玩笑说,他已经在家里设置了一个党委会来决定支持谁。他还警告记者选举进程也有限制,想要分裂苏联就会有导致伴随着中国“文化大革命”一样混乱的危险。

叶利钦的竞选号是斯维尔德洛夫斯克区74号。他倡导选举总统、多党制、俄罗斯自己的中央银行和军队。至于其他的共和国,如立陶宛,正在迫切要求脱离,叶利钦表明,就如它所愿让它脱离苏联吧。这将会削弱中央,让俄罗斯人民更有能力决定自己的命运。这也会削弱控制中央的戈尔巴乔夫,叶利钦发现,这个结果就算不比前一个结果更吸引人,也有跟它一样的吸引力。

叶利钦所到之处必会受到民众无比热情的欢迎,他获得了他的选区84%的选票,打败了其他十一个候选人。他利用了民众对共产主义不能让人民吃饱穿暖的深度不满情绪,也利用了一个观念,即俄罗斯被其他十四个共和国剥削,那里的人们都过着更好的生活。

戈尔巴乔夫的应对是下决心加强和确保自己的权力。他说服苏联人民代表大会通过秘密选票来选举一位任期五年的苏联总统——当然,就是他自己,然后在全国范围内直接选举以后的总统。1990年 3月15日,在克里姆林宫国会大楼举行的一次特别会议上,戈尔巴乔夫让自己当上了总统,但只有59%的支持率——主要是由于部分人的联合抵制。这次险胜让很多人都惊讶得倒吸一口冷气。维塔利·科罗季奇猜测在秘密选票中,有很多对经济改革空口应酬的共产党官员与激进分子合伙反对戈尔巴乔夫。前者将戈尔巴乔夫看做阿连德,后者将他看做皮诺切特。

在选举的第二天,戈尔巴乔夫回到国会,在一张侧面竖着十英尺高的红旗的桌子旁,对着苏联宪法宣誓,旗帜上绘有金色的锤子和镰刀,在旗帜上方还有一颗绘着金边的红星,这是苏联的官方徽章。他获得了时间最短的站立鼓掌,然后回到楼上与赖莎和格奥尔基·夏哈纳扎罗夫一起安静地喝了一杯香槟。他现在已经是总统戈尔巴乔夫了,国家的首脑,一位仍是一党专政国家的唯一政党的领导人,军队的总指挥,以及世界两个超级大国之一的总执行官。他命令克格勃的安全部门确保将来红旗放置在一个特殊的落地托上,无论他在什么地方,红旗都要在他左右,就像美国总统的做法一样。他让人在总统的专机侧面喷上“Sovetsky Soyuz”(苏联)字样。他还设立了一个总统委员会,指派跟随他很长时间的助手为委员,包括被他提拔为参谋长的瓦列利·波尔金。8

而矛盾的是,戈尔巴乔夫的权威不比从前。他的名声已经因为继续担任失信的共产党的领导人而被败坏,而共产党的斯大林主义机构显示出对改革的厌恶,这就让他更不受欢迎了。他被孤立在越来越小的中间立场上。他甚至被他自己的秘密警察监视,这是科罗季奇在克里姆林宫的一次奇怪事件后得出的结论。戈尔巴乔夫将这位编辑召集到自己的办公室,因《星火》对利加乔夫的“不公正”报道对他发脾气,“但是他在喊叫的时候,眼神是镇静而温和的,亚历山大·雅科夫列夫坐在旁边,咧着嘴笑”。这一切都是作秀。科罗蒂奇说:“我敢肯定他被窃听了,而且他自己也知道。”9

4月9日之后,戈尔巴乔夫的受欢迎度再次受创,苏联的军队使用工兵的铁铲和瓦斯来攻击在格鲁吉亚首都第比利斯的和平民主主义示威游行,造成二十人死亡。戈尔巴乔夫声称动用武力是格鲁吉亚的领导人在未与他商榷的情况下擅自做出的决定,几年后,他又怪苏联的国防部长德米特里·亚佐夫给一个地方将军下命令。许多人不相信他,尤其是当月晚些时候,戈尔巴乔夫在斯维尔德洛夫斯克坚定了反对民族主义的立场,发誓他绝不会让波罗的海诸国脱离苏联。他还在同一个演讲中怒气冲冲地说叶利钦的政治生涯结束了。

但是,实际上是戈尔巴乔夫在走下坡路。这位新苏联总统在1990年5月1日遭受了羞辱,因为支持改革的莫斯科选举人俱乐部加入了法定五一红场游行的尾巴。在老一套、心怀感激的工人高喊官方口号、经过训练的游行之后,成千上万喧闹的、愤怒的、无礼的莫斯科人举着标语出现,上面写着“戈尔巴乔夫,辞职”和“打倒列宁派”。拿着立陶宛和乌克兰国旗的示威者停在戈尔巴乔夫面前吹口哨、嘲弄。站在列宁陵墓上的政治局委员脸上仁慈的面部表情也变得冷酷无情了。

国家电视台一般会在领导人还在陵墓上的时候继续直播红场游行。现在,这些令人窘迫的画面正在向全苏联1.5亿观众播放。在一个电视主管跑进演播室尖叫着关闭的时候,播放才被切断。在经过了几分钟的混乱后,戈尔巴乔夫带着他的同志们离开了讲台,他的肩膀前倾,把浅顶软呢帽往下压,下令调查幕后的“政治无赖”。他对民主主义者的逗弄也结束了。

赖莎·戈尔巴乔夫不仅感受到了民主主义者的怒火,也感受到了共产党保守派的愤怒,后者认为她丈夫正在毁掉他们的事业。当她去地区党委交党费时,被地方共产党书记对她怀有的恶意震惊了。她向帕维尔·帕拉兹琴科透漏:“我真的感觉他恨我们。他们永远也不会原谅米哈伊尔·谢尔盖耶维奇。”10

而在这个时候,叶利钦正乘着支持俄罗斯民族主义的浪头前进。1990年5月17日,在晚春潮湿多云的一天,自从革命前到现在,第一次自由选举出来的俄罗斯代表大会在大克里姆林宫会面。大克里姆林宫内部最显眼的位置摆放着鲍里斯·约干松大幅的、壮观的巨画《列宁在第三次共青团代表大会上的讲话》。亚历山大·克伦斯基临时政府的白、蓝、红三色旗被搬进了辩论厅,代表们起立鼓掌几分钟。这个三色旗最初是在十七世纪末模仿荷兰三色旗而来的海军和陆军旗,1896年首次被承认为俄罗斯国旗,十月革命之后被取消。它再次出现的最重要的意义,是标志着建立在马克思工人阶级国家理念基础上的长达七十年的社会主义工程尝试结束了。要是在几年前,展示三色旗是会被逮捕的。

大多数代表都是党员,他们的观点有的是新斯大林主义,有的是激进的民主主义,但几乎所有人都有一个一致的愿望:努力为俄罗斯在苏联内争取更多的独立自主。

叶利钦自告奋勇参加常务委员会主席的选举,也就是俄罗斯实际上的国家首脑。戈尔巴乔夫放出话,他属意的是亚历山大·弗拉索夫,一个没有指望的政府官员,作为一个政治竞争对手来说不具有威胁性。尽管戈尔巴乔夫不是被选上的代表,他还是来到俄罗斯辩论厅,当着叶利钦的面威胁代表们。他坚持把十英尺高的杆子上的总统联邦旗放在旁边,来彰显自己的新身份。旗帜能被安放的唯一位置是房间外面伸出去的高高的阳台,就像一个主席台。戈尔巴乔夫在会议间隙从阳台上走下来,劝导代表们给叶利钦投票的危险性。他在讲台上控诉叶利钦放弃共产主义原则是想毁灭苏联。

在代表中,有40%坚定支持叶利钦,有40%反对。剩下的 20%——被称为“沼泽”的一群人——因为痛恨戈尔巴乔夫的干预而倾向叶利钦。5月29日,这个西伯利亚人赢得了秘密选票中的535票,比绝对多数所要求的还要多4票。这是戈尔巴乔夫第一次无法让自己属意的候选人在苏联赢得领导职位。

戈尔巴乔夫得知这个结果的时候,正倚在一架蓝白色苏联专机的皮椅上,飞机正飞越大西洋,去往渥太华,然后去华盛顿与布什总统参加一个峰会。他的助手起草了一份调解性的祝贺电报,承认“你证实了自己是一名真正的斗士”。戈尔巴乔夫否决了,说叶利钦不需要这样假惺惺的称赞。11尽管他承认他们现在不得不与叶利钦协商,但直到一星期后才祝贺。

在美国,布什总统在白宫接待了戈尔巴乔夫,他们一起乘坐直升机飞行五十英里到达戴维营。他们周围是两个便衣军官:一个是美国空军少校,拿着一个金属的Zero Halliburton手提箱,用皮套系在手腕上;另外一个是俄罗斯上校,前臂上也系着一个黑色小手提箱——分别是两个总统向对方发动核战争的世界末日设备。

在戴维营,戈尔巴乔夫开着高尔夫车载着布什到处转悠。他开车的技术跟叶利钦是半斤八两:他为了避开一棵树差点翻车了,跟在后面的两名军官也差点翻车。午饭间,喝了一碗红褐色的热汤后,布什向戈尔巴乔夫问起叶利钦在苏联政治中的新角色。苏联总统反驳道,叶利钦不是一个“重要的人,他已经变成了一个毁灭者”。12

戈尔巴乔夫说这话的同时,这个毁灭者正在享用他的战利品。在被选为俄罗斯议会的主席后,叶利钦和他忠诚的助手列夫·苏哈诺夫搭电梯到达俄罗斯白宫的五层去占领他前任的办公室。他们惊讶地发现,办公室大得就像舞厅。叶利钦叙述道:“我一生见过很多办公室,但是,这间办公室柔和的现代光泽虽然刺痛了我的眼睛,但又让我感到愉快,一切是那么的光亮和舒适。”苏哈诺夫惊叹道:“看,鲍里斯·尼古拉耶维奇,我们占了一间多棒的办公室啊!”叶利钦有一个颠覆性的想法,他自己都有点吓到了。“我们不止占领了一间办公室,我们是占领了整个俄罗斯!”尽管竞选时反对党员的额外津贴,但他很快接管了一座人员配备完整的庄园为己所用,庄园之前是用作俄罗斯部长委员会在阿尔汗金斯科的度假静养地。

工作慢慢上正轨之后,叶利钦解雇了配给办公室的克格勃警卫,并将他的前克格勃伙伴亚历山大·科尔扎科夫安插为一个新保安组织的带头人。在最初的几天,他偌大的办公室外面的走廊上安静得诡异。旧政府的员工都躲起来,希望叶利钦把他们也开除了,安排他自己的人。叶利钦将雇员们都叫到一起,告诉他们如果他们愿意,他会将他们留下来。大多数人留下来了。

随着叶利钦和戈尔巴乔夫对抗的升级,空气中都是浓浓的火药味。叶利钦和他的人员要求获得武器来保护个人安全,这个要求得到了他们在国防部和内政部的支持者的帮助。他后来估计,在一年内,他的保安指挥部搜集了六十支突击步枪,一百支手枪,两件防弹背心和五部奥地利无线电话。

尽管是一个占地面积两倍于美国的国家的领导人,叶利钦的权力却很小:他不能收税;他没有军队;他不能责备国家电视台的人,因为那里现在仍受克里姆林宫的控制。政治公开还没发展到苏联领导人的政敌能够指挥电视播放的程度。俄罗斯最高苏维埃还是维持原样——完全是摆设,是苏联时期虚构的共和国自治谎言的一部分,而实际上不论是本国人民或是资源,他们都无法控制。

叶利钦和他的代表们决定改变这一切。他们希望从中央得到一些权力,确立足够的自主权来让俄罗斯摆脱经济危机。他提议俄罗斯法律应高于苏联法律,并且在俄罗斯境内应优先采用俄罗斯法律。这个举动甚至受到了俄罗斯保守代表们的欢迎。叶利钦这样描述道:“选择有很多个,但我们的选择只有一个,那就是赢!”

1990年6月12日,议会以907票通过、13票反对、9票弃权的结果采纳了《俄罗斯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自主宣言》。投票结果受到了大家的鼓掌欢迎。这个日期将来会被作为俄罗斯国庆日庆祝。叶利钦在经过一段时间后这样表达:“只要独立自主这个词在空中回响,历史的钟就会再次走动,所有阻止它的尝试最终都会失败。苏联帝国最后时刻的丧钟已经敲响了。”

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苏联全境内,其他共和国在俄罗斯的暗示下,借着民族主义的浪潮宣告了自己的独立自主。在许多共和国,正在进行争取更大的独立性竞选活动,这些活动不仅得到民族主义者的支持,也得到了共产主义要职人员中强硬派的支持,因为他们对戈尔巴乔夫的改革政策感到不满,想要为自己争夺权力。

戈尔巴乔夫的经济改革到目前为止造成了这样一个局面:只有在一个新的联邦条约下或通过武装力量才能将苏联维持下去。

事情的规模之大让叶利钦“感到紧张不安”。他相信,这个体制再也无法公开镇压他了,但是,“它能够一点一点悄无声息地吞掉我们”。它可以暗中破坏他的行动,也能够妨碍他。戈尔巴乔夫仍然掌握着克格勃、内政部、外交部、中央银行、国家电视台和其他一些控制手段。他仍是军队的指挥,在权力的实际争斗中,他是最终的裁定者。

但是,戈尔巴乔夫正在失去群众。到1990年仲夏,大多数俄罗斯人都不再关注他的讲话。生活状况没有改善。在等了五年永远不会来到的“关键的转折点”之后,人们不再理会他的演讲,将之称为mnogo slov(啰里啰唆,空话连篇)。在他背后,共产党书记们将他称为“水仙”,顾影自怜的自恋者(戈尔巴乔夫的书记们称叶利钦为“莽夫”或“木头”,也就是俄语中所说的“笨得像木头”)。13商店和售酒商店仍是空的。

1990年7月2日,当戈尔巴乔夫在克里姆林宫国会大厦举行的第二十八届共产党代表大会上一如既往地做着冗长的演讲时,几乎没人在听。他说,“有人说经济改革要为我们所有的失败负责,这简直就是胡说八道”,说这话时,他的双眼透过镶着不锈钢边的眼镜,逡巡俯视着坐在代表间的一排排坐立不安的共产党官员和下颌线条硬朗的将军们。“我们那被废弃的农场……巨大的生态问题……民族和种族问题……都不是昨天才出现的,都有其历史根源……我们必须继续进行经济改革。”他的讲话只赢得了大约五秒钟稀稀落落的掌声。

现在,在叶戈尔·利加乔夫、国防部长德米特里·亚佐夫和克格勃头领弗拉基米尔·克留奇科夫(戈尔巴乔夫任命他是因为相信他是一个改革者)一个接一个谴责党内“反社会主义分子”并赢得雷鸣般的掌声之后,轮到戈尔巴乔夫面无表情地坐在那儿了。他们真正的目标是戈尔巴乔夫本人,他在不久前私下跟夏哈纳扎罗夫承认他“更接近社会民主主义”。14而对于共产主义者来说,没有比一个社会民主主义者更糟糕的了。

最“反社会主义的分子”,鲍里斯·叶利钦,本能地感知到权力正在从执政党那里流失。但他筹划了另一个戏剧性的行动方针。他走上讲台,宣布作为俄罗斯议会的主席,他更愿意“听从所有群众的意志”而不是听从党的指示。因此,他决定暂停他的党员身份。他炫耀般上交了自己红色的硬纸板党证,号码是03823301,由斯维尔德洛夫斯克党委会于1961年3月17日颁发。在“不要脸”的喊声中,他大步走出了大厅。他坚信自己已经让戈尔巴乔夫承受了沉重的打击,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从讲台上“华丽退场”。

几个激进分子跟在俄罗斯领导人后面走了出去,其中有即将成为列宁格勒市长的阿纳托利·索布恰克,他的手下有俄罗斯未来的总统弗拉基米尔·普京。普京时任克格勃官员,一年半后才上交自己的党证。

戈尔巴乔夫对在退席抗议后留下来的党员的能力不抱什么幻想,也知道他们憎恨他。在一次与地方共产党书记的会面后,他私底下咒骂这些“自私自利的败类,心里想的就只有食槽和权力”。但是,他反对亚历山大·雅科夫列夫和阿纳托利·切尔尼亚耶夫提出的建议,即辞去总书记职务、跟随叶利钦退党,他担心这会分裂社会,引发内战。切尔尼亚耶夫后来这样说:“只有叶利钦在他动物般的直觉下,听到了远处历史车轮的轰隆声。”

戈尔巴乔夫跟切尔尼亚耶夫解释道:“你必须理解我。我不能松了这条讨厌的、狂暴的狗的狗链,否则,整个庞大的体系都会转而攻击我。”15他得让保守主义处于控制之下,否则经济改革将被推翻。另外的选择是要么与热衷权力的叶利钦合作,对经济执行休克疗法,包括给予共和国更多的自由,这可能引起帝国效忠者的政变;要么让保守主义者加入他的团队,像斯大林所做的一样,尝试逼迫苏联共和国屈服。不管他的选择是什么,很明显的一点是,苏联正面临巨大的危机。

苏联总统还痛苦地意识到另一个问题,他要管理的民族实在太多了。他曾向玛格丽特·撒切尔引用戴高乐的俏皮话,关于管理一个拥有超过一百二十种奶酪的国家之难。戈尔巴乔夫说,可以想象要管理一个超过一百二十个民族的国家有多难。他的一个助手随口说道:“是啊,有时还是在没有奶酪的情况下。”16

戈尔巴乔夫想要缓步前进,让强硬派跟他一起。他召集报纸编辑私下开了一个会,会上他猛烈攻击了国会的激进分子,特别点名叶利钦,并语带鄙视地谈到他们的“多党制、脱离苏联的权力、市场经济、新闻自由、每个人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的计划。这些出现不到两年的概念对于普通党员来说是想都不敢想的,甚至是无法容忍的。戈尔巴乔夫警告编辑们:“我们现在正站在齐膝深的煤油中,一些人正在划火柴。”17


 
  1. 苏哈诺夫《和叶利钦在一起的三年》,第143—150页。
  2. 2010年7月对加里森(Garrison)的访谈。
  3. 盖茨(Gates)《背后的真相》(From the Shadows),第479页。
  4. 密茨机维兹(Mickiewicz)《切换频道》(Changing Channels),第93页。
  5. 科尔扎科夫《鲍里斯·叶利钦》,第92—98页,以及索洛维约夫和克列皮科娃《鲍里斯·叶利钦》,第178—181页中包含这个事件的详细描述。
  6. 科尔扎科夫《鲍里斯·叶利钦》,第98页。
  7. 笔者参加了这次葬礼。
  8. 波尔金《震撼世界的十年》,第251—252页。
  9. 季莫费耶夫(Timofeyev)《俄罗斯的秘密统治者》(Russia’s Secret Rulers),第78页。
  10. 帕拉兹琴科《我与戈尔巴乔夫和谢瓦尔德纳泽的那些年》,第289页。
  11. 同上,第189页。
  12. 贝施洛斯和塔尔博特《最高级别》,第224—226页。
  13. 布尔拉茨基(Burlatsky)《米哈伊尔·戈尔巴乔夫—鲍里斯·叶利钦》,第41页。
  14. 布朗(Brown)《戈尔巴乔夫因子》(The Gorbachev Factor),第102页。
  15. 切尔尼亚耶夫《我在戈尔巴乔夫身边的六年》,第280页。
  16. 贝施洛斯和塔尔博特《最高级别》,第108页。
  17. 切尔尼亚耶夫《我在戈尔巴乔夫身边的六年》,第24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