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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权力之路/(美)罗伯特•A.卡洛著;何雨珈译.—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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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登•约翰逊传)

书名原文:The Years of Lyndon Johnson: The Path to Power

ISBN 978-7-5411-5046-3

Ⅰ.①权… Ⅱ.①罗…②何… Ⅲ.①约翰逊(1908-1973)—传记 Ⅳ.①K837.127=43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8)第039877号

Copyright © 1982 by Robert A. Caro, Inc.

Published by arrangement with Vintage Books, a division of Random House.

through Bardon-Chinese Media Agency.

Simplified Chinese edition copyright © 2018 by Beijing Xiron Books Co., Ltd.

All rights reserved including the rights of reproduction in whole or in part in any form.

著作权合同登记号:图进字21-2018-57

QUAN LI ZHI LU

权力之路

[美]罗伯特•A.卡洛 著 何雨珈 译

策划出品 磨铁图书

责任编辑 封 龙 奉学勤

责任校对 汪 平

特约监制 赵 菁 孟 玮

特约编辑 唐 宁 胡瑞婷

装帧设计 唐 旭

出版发行 四川文艺出版社(成都市槐树街2号)

网  址 www.scwys.com

电  话 028-86259287(发行部) 028-86259303(编辑部)

传  真 028-86259306

邮购地址 成都市槐树街2号四川文艺出版社邮购部 610031

印  刷 河北鹏润印刷有限公司

成品尺寸 160mm×235mm 1/16

印  张 70.25

字  数 900千字

版  次 2018年4月第一版

印  次 2018年4月第一次印刷

书  号 ISBN 978-7-5411-5046-3

定  价 168.00元

版权所有•侵权必究。如有质量问题,请与本公司图书销售中心联系调换。010-82069336。

 

 

 

 

 

 

 

 

献给艾娜

“所有的酬劳都无法抵偿你的功劳。” (1)

莎士比亚


(1)  出自莎士比亚剧作《麦克白》第一幕第四场。——译注(以下注释除特别标明外,均为译者注)

地图译名(以英文字母排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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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REA OF INSET MAP

插入的地图所在的地区

THE FOURTEENTH DISTRICK 1932

1932年十四区

THE TENTH DISTRICT. 1937

1937年第十区

A Abilene 阿比林

Albert 艾伯特(镇)

Alice 艾丽丝

Amarillo 阿马里洛

ARK. 阿肯色州

Arkansas River 阿肯色河

Austin 奥斯汀

B BASTROP 巴斯特罗普(县)

Bastrop 巴斯特罗普

Beaumont 博蒙

Bertram 伯特勒姆

Big Spring 比格斯普林

BLANCO 布兰科(县)

Blanco 布兰科

Blanco River 布兰科河

Bonham 博纳姆

Brazos River 布拉索斯河

Brenham 布雷纳姆

Buchanan Dan 布坎南坝

Buda 比达

BURLESON 伯利森(县)

BURNET 伯内特(县)

Burnet 伯内特

C CALDWELL 考德威尔(县)

Chisholm Trail 奇瑟姆牛车道

Colorado River 科罗拉多河

Corpus Christi 科珀斯克里斯蒂

Cotulla 科图拉

D Dale 戴尔

Dallas 达拉斯

Denison 丹尼森

Dolores 多洛雷斯

Driftwood 德里夫特伍德

Dripping Springs 德里平斯普林斯

E El Paso 埃尔帕索

Elgin 埃尔金

F Floresville 弗洛里斯维尔

Flour Bluff 弗卢尔布拉夫

Fort Worth 沃思堡

Fredericksburg 弗雷德里克斯堡

G Galveston 加尔维斯顿

Georgetown 乔治敦

Giddings 吉丁斯

GILLESPIE 吉莱斯皮(县)

Guadalupe Rover 瓜达卢佩河

GULF OF MEXICO 墨西哥湾

H Harlingen 哈灵根

HAYS 海斯(县)

Henderson 亨德森

Henly 亨利

Hidalgo 伊达尔戈

HILL COUNTRY 希尔县(县)

Houston 休斯顿

Hutto 哈托

Hye 海耶

I Independence 独立镇

J Jarrell 贾雷尔

Johnson City 约翰逊城

Jonah 乔纳

Junction 章克申

K KANSAS 堪萨斯州

Karnack 卡纳克

Kilgore 基尔戈

KING RANCH 金家牧场

Kyle 凯尔

L La Paloma 拉帕洛马

LA. 路易斯安那州

Lake Austin 奥斯汀湖

Lampasas 兰帕瑟斯

Lampasas R. 兰帕瑟斯河

Laredo 拉雷多

LEE 利(县)

Lexington 列克星敦

Liberty Hill 利伯蒂希尔

Llano 拉诺

Lockhart 洛克哈特

Longview 朗维尤

Los Indios 洛斯印第奥斯(墨)

Lubbock 拉伯克

Luling 卢灵

Lytton Springs 利顿斯普林斯

M Mansfield (Marshall Ford) Dam 曼斯菲尔德(福特元帅)坝

Marble Falls 马布尔福尔斯

Marlin 马林

Marshall 马歇尔

MEXICO 墨西哥(国家)

N New Braunfels 新布朗费尔斯

NEW MEXICO 新墨西哥州

Nueces River 努埃西斯河

O OKLAHKMA 俄克拉荷马州

P Paige 佩奇

PANHANDLE 潘汉德尔地区

Pearsall 皮尔索尔

Pedernales R. 佩德纳莱斯河

Pflugerville 普夫卢格维尔

Port Aransas 阿兰瑟斯港

Port Arthur 阿瑟港

R Red River 雷德河

Reynosa 雷诺萨(墨)

Rio Grande 里奥格兰德河

Robstown 罗布斯敦

Round Rock 朗德罗克

S Sabine River 萨宾河

San Angelo 圣安吉洛

San Antonio 圣安东尼奥

San Marcos 圣马科斯

San Saba 圣萨巴

San Ygnacio 圣伊格纳西奥

Santa Maria 桑塔玛莉亚

Seguin 塞金

Smithville 史密斯维尔

Spindletop Oilfield 纺锤顶油田

Stonewall 斯通沃尔

Sulphur Springs 萨尔弗斯普林斯

T Taylor 泰勒

Temple 坦普尔

TEXAS 得克萨斯州

THE VALLEY 里奥格兰德河谷

TRAVIS 特拉维斯(县)

Tyler 泰勒

U Uvalde 尤瓦尔迪

W Waco 韦科

Walburg 沃尔堡

WASHINGTON 华盛顿(县)

Washington-on-the-Brazos 布拉索斯河畔华盛顿

Weir 韦尔

Wichita Falls 威奇托福尔斯

WILLIAMSON 威廉森(县)

Wimberley 温伯利

目 录

•引言• 套路 Introduction

•第一章•陷阱 Part I THE TRAP

•1• 邦顿家的血脉
•2• 人民党
•3• 约翰逊家的气派
•4• 父亲和母亲
•5• 儿子
•6• “我认识的最好的男人”
•7• “最底层”

•第二章•逃离 Part II ESCAPE

•8• “狗屁”约翰逊
•9• 富家千金
•10• 科图拉
•11• “白星”与“黑星”
•12• “很不寻常的才能”

•第三章•播种 Part III SOWING

•13• 上路
•14• 罗斯福新政
•15• “小国会”的大头目
•16• 志同道合
•17• “小瓢虫”
•18• 雷伯恩
•19• “让他们工作!”
•20• 大坝

•第四章•收获 Part IV REAPING

•21• 首次竞选
•22• 来自河流的分支
•23• 加尔维斯顿
•24• 清账
•25• 芳草地
•26• 第十区
•27• “悲斗”
•28• “我会帮你们争取到的”

•第五章•新天地 Part V NEW FIELDS

•29• 约翰逊先生奔向华盛顿
•30• 一份合同,三封电报
•31• 竞选委员会
•32• 蒙西大厦
•33• 后门

•第六章•溃败 Part VI DEFEAT

•34• “老爹,请把饼干递过来”
•35• “我想见林登”
•36• “议长先生”
•37• “最佳罗斯福代言人”

•致谢• Debts

•参考资料说明• A Noteon Sources

•部分参考文献• Selected Bibliography

•注释• Selected Bibliography

•索引• Index

•引言•

套路

Introduction

一九四〇年。三个男人躺在一块毯子上。其中两个很有钱,另一个很穷,穷得最近才买了这辈子第一件合身的西装,他就是三十二岁的国会众议院议员林登•约翰逊,想钱都快想疯了。另外两个有钱人,一个叫乔治•布朗,约翰逊一直在恳求他给自己找条生财之道,布朗则懒洋洋的,优哉游哉——这是在西弗吉尼亚州山野中的奢华酒店“绿蔷薇”里,仍带着余温的秋日暖阳照在身上,真是舒服——此时另一个男人查尔斯•马什说他能帮林登•约翰逊,当然布朗清楚地知道后者会给出什么样的答复。

布朗对马什的主动并不意外。马什时年五十三岁,人高马大,飞扬跋扈,认识他的朋友都说他由内而外散发着一种古罗马皇帝的气质。这位“皇帝”相当喜欢做些浮夸的举动,以此来显示自己的伟大。而眼前这个年轻男人,又恰好是他感兴趣的那种类型,更令他“父性大发”。就在最近,因为欣赏一位记者的报道,马什就说要给他点“小费”,一高兴就送了他一家报社。几年前,一位年轻人盲目开采油井,结果一堆井都没出油。他走投无路,只好典当了来复猎枪,才不至于落得风餐露宿。马什被这个故事所打动,便同意为这位年轻的锡德•理查森作保,从银行贷款,继续掘井事业,回报是从他未来的利润里分一杯羹(马什自己心里也清楚,这回报可能永远也不会实现)。而眼前这位林登•约翰逊,马什视他更与别人不同。马什手上有一份在得州首府奥斯汀颇具影响力的报纸,就一路支持约翰逊,巩固了他在得州这个选区的控制权。同时两人的私人感情也不一般,按布朗的说法:“查尔斯爱林登如子,视如己出。”

布朗对马什的主动程度也并不意外。尽管自己从很多方面来说也算富甲一方,但他很清楚自己和马什的财富相比还是相去甚远。马什之所以能轻轻松松把一家报社拱手送给那位记者,是因为他手上还有十几家。而他有股份的、能说得上话的报社,另外还有十几家。就单说在奥斯汀,他所拥有的,不仅仅是该市最大的报社,还有全市最大的银行的多数股份,有轨电车连锁公司的所有股份以及最财大气粗的房地产公司的大片土地。而上述这一切,在马什的资产表上,也不过是九牛一毛。得州西部油气资源丰富,大片油田不断滋长着财富,和他合作的油田开采者,可不止理查森一人。那林立的油井铁架塔,从地壳深处不断挖掘着“黄金”,放进马什的口袋。所以,接下来马什对约翰逊说的话,让熟悉他的财大气粗与性格脾气的布朗颇感兴趣,但毫不惊讶。马什说,他和理查森关系已经大不如前,而他做人做事的铁律是:不喜欢跟你合作,就终止与你的合作。反正,和理查森的合作,也没花他一分钱,他只不过多年前出面为后者担保了银行贷款,就得到了那些油井的股份。而他可以把这些股份低价卖给约翰逊。接下来的话,充满了浓烈的“马什风”:“我卖给你的价格,你肯定买得起。”对于一个一文不名、身无长物的年轻人来说,唯一的出路便是马什给的这条了:他提出,年轻的议员可以买下他在理查森企业的股份,不用付首付。布朗解释说:“他的意思是,林登可以从以后每年的收益中拿出一部分,分期付款。”布朗看过相关的资产负债表,说这些股份就算不值一百万美元,也算是“接近”了。“七十五万美元肯定是有的。”马什这是要让林登•约翰逊一夜暴富,而且约翰逊自己不用出一个子儿。

马什的慷慨在布朗的意料之中,而对方的反应却在他的意料之外。约翰逊感谢了马什,态度彬彬有礼、谦恭顺从,甚至有些迎合讨好。他在长辈面前一贯如此。但布朗回忆说,他的态度同时也很坚决,说要考虑考虑,但很有可能要对马什的美意敬谢不敏了。“我不能和石油有染,”他说,“要是公众知道我从油井里分了一杯羹,那我的政治前途就算完了。”

整整一周,林登•约翰逊都在考虑马什的建议。而他所处的环境,时时都在提醒他,如果拒绝了大富翁的美意,他将失去些什么。绿蔷薇酒店的大堂宏伟宽阔,高高的石柱精美绝伦,闪着洁白的光辉。两侧的窗外是绵延六千五百公顷的丰茂草坪和宁静的花园。硕大的舞厅铺设着大理石地砖,各方贵客翩翩起舞,头顶是巨大的枝形吊灯,制作考究,巧夺天工。温泉屋的圆顶下春意盎然,每天下午,遮阳伞下围坐在桌边的客人都能享用到冰爽的香槟美酒。没事还可以去周围一溜奢侈品店满足购物欲。温泉屋的室内游泳池大得像个湖,身着绿色制服的仆从无处不在,随时在池边待命。附近的火车站每天吞吐量巨大,客人们从自己的私人车厢上下来,直接被等候多时的“豪车舰队”接走。正如《假日》杂志所描写的那样:“这就是丰饶的美国,达到富裕的巅峰。”这里是美利坚的“理想国”,是富人的天堂,而若囊中羞涩,就休想享受到丝毫快乐。前面说的那三个男人,住着绿蔷薇最贵的房子:一排白色的小别墅,特地离主楼远一些,私密性很好。他们每天都在房前的斜坡上铺张毯子,躺在上面。约翰逊和布朗讨论马什的建议,又像之前很多次一样诉说起自己人生的林林总总:少年时代困苦不堪的生活,拼命挣扎才得以进入大学深造,以及一个事实(布朗说,这个事实简直成了约翰逊的心魔,令他寝食难安)——他在国会已经有三年资历,在罗斯福总统的友情相帮下,这三年来,他累积的权力已经远远超出相同资历的同僚。然而,即便如此,他仍然一无所有,银行存款不足一千美元。他一遍又一遍对布朗诉说自己的恐惧(布朗认为这样的恐惧对约翰逊是一种折磨),他怕自己的结局会和父亲一样,也是个深受选民爱戴的官员,六次当选进入得州议会,最终却家徒四壁、凄惨而死。约翰逊一再说,他早就意识到,就算在国会稳坐交椅,也不能说就一定逃脱了父辈的命运。他说,自从去了华盛顿,见了很多从前的议员,都曾和他一样身居要职,仿佛风光无限,但后来一朝落选,便只能做些毫无尊严的工作,挣得微薄的薪水。而对他来说,落选也是迟早的事情,不可能永远得胜。他有一件事情一直萦绕于心,难以忘怀,难免不断对布朗诉说:有一天,他在国会大厦乘坐电梯,跟电梯里的操作员搭上了话。后者告诉他,自己也曾是议员。约翰逊不想自己的结局也是如此,在电梯里上上下下,重复单调地工作。如果接受了马什的慷慨相助,他便永远不需要面对这样的恐惧了。布朗知道,约翰逊完全看得清马什的建议意味着什么,知道对方是要将可观的财富拱手相送。然而,约翰逊也不断重复着一开始对马什的答复:“那我的政治前途就算完了。”

乔治•布朗已经和约翰逊亲密合作了三年。一九三七年,他首次提名约翰逊参选议员,实际上是为了确保一笔规模巨大的复杂交易,当然内核相当简单:乔治和哥哥赫尔曼掌管的布朗&路特合资公司正在奥斯汀附近修大坝,但手里那份规划书还没得到联邦政府的批准。他们需要在国会有个人,能帮他们拿到批条。约翰逊帮他们成了事,布朗兄弟从这份联邦合同中大赚了数百万美金。从那以后,约翰逊一直努力帮布朗兄弟多挣钱。最近可谓是达到了高潮,布朗&路特公司拿到了一个大单,在科珀斯克里斯蒂 (1) 修建一个巨大的美国海军基地。和约翰逊合作这么久,布朗觉得自己应该算了解他了,也了解他是多么看重钱,多么急切地想赚钱。而且,他还感觉到这种焦虑与日俱增,不仅仅因为约翰逊越来越频繁地央求布朗兄弟为他找一门自己的营生,还因为最近约翰逊的亲朋好友之间流传的一个故事:几个月前的一场聚会上,约翰逊介绍了两个男人认识,其中一个后来从另一个手里买了奥斯汀的一处地产。后来的一天晚上咱们的这位议员找到那个卖房的当地商人,说自己在这场交易中起了“作用”,让他“意思”一点“中介费”,这个商人实在猝不及防。他跟约翰逊说,他起的作用不过就是社交场合介绍一下而已,于是拒绝给他任何费用。当时他以为这事儿就算完了。他说那是很小的一笔交易,就算给中介费也“最多不到一千美元”。所以,第二天早上七点,他开门拿报纸的时候,发现这位议员还坐在路边,等着再问他要钱,这真是让他无比震惊。他再次向约翰逊解释,自己不应该付这笔钱。“真的,林登就开始完全是求我了,求我给他这笔钱。我又拒绝了,感觉他都要哭了。”所以,此时此刻,知道最近约翰逊因为一千美元孤注一掷成那样的布朗,看到他竟然为了七十五万美元犹豫,不由得暗自吃惊。

约翰逊犹豫的原因也让他吃惊。“我的政治前途就算完了。”约翰逊说的是什么“政治前途”呢?来绿蔷薇的这一周前,布朗本以为自己很了解约翰逊在政治上的抱负,一眼就看穿了。因为约翰逊总是在絮叨他在政坛的目标,一直说要待在众议院,等着参议院空出位子,就去竞选参议员。他的众议院选区是很安全的,染指石油不会对竞选有什么影响。等竞选参议员的时候,他的选区在得州,染指石油在得州也不是什么大事。那么,约翰逊到底要竞选什么,才不能染指石油呢?

乔治•布朗回忆说,自问这个问题的时候,他才意识到已经亲密合作了三年的林登•约翰逊真正的抱负。而在那个礼拜临近结束时,约翰逊斩钉截铁地拒绝了马什。在那个时候,布朗才进一步意识到,他实现抱负的意愿有多么强烈。

在绿蔷薇的这一周,本以为自己早就把林登•约翰逊看得通通透透的乔治•布朗,意识到自己对这个人根本一无所知。接下来的三十多年,两人会一直交缠纠葛:在约翰逊的帮助下,布朗&路特成为工业巨擘,其公司跻身全世界最大的建筑公司、造船公司和输油管道公司之列,签了无数约翰逊安排的政府大单,拿了无数约翰逊安排的政府补贴,赚了数十亿美元。礼尚往来,温和文雅的乔治•布朗和他那犀利尖锐的哥哥赫尔曼,成为约翰逊问鼎国家权力的主要资助人。然而,到这三十多年结束,林登•约翰逊撒手人寰的那天,乔治•布朗仍然觉得,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自己并不了解这个人。

林登•贝恩斯•约翰逊是美国第三十六任总统,了解他的性格与经历,是了解美国二十世纪历史的重要途径。在任总统期间,他发起了“伟大社会”计划,颁布了一系列教育法案、公民权利法案和扶贫法案,让四分之一个世纪前罗斯福新政时涌动的社会变革浪潮再掀巨涛。他卸任总统之后,社会变革的浪潮却猛然朝着截然不同的方向奔涌。他就任总统的时候,有一万六千名美国军事顾问在越南,参加一场本身是越南内战的战争。等到他卸任,越南的丛林中还有五十三万六千名美国士兵在战斗,三万美国人命丧异国,这场战争被“美国化”了,在结束之前就耗尽了美国的财力,浸润了成千上万美国青年的鲜血。虽然战场在国外,却在国内掀起了民众的不满,差点引起叛乱起义。这场战争让美国重新审视自己,也让世界重新审视美国。他四年的总统生涯是在巨大的胜利中开始的,一九六四年在总统选举中取得压倒性优势,白修德 (2) 称之为“在自由人民选举中能赢得的最大胜利”。而他总统生涯的结束却是伴随着这样一首歌谣:“好呀,好呀,约翰逊,今天又要了多少孩子的命?”整整一代人都怨恨厌恶他,认为他是战争制造者,而他也宣布自己不会再参选连任总统。然而,林登•约翰逊总共五年的总统生涯,不管是“伟大社会”计划也好,还是越战也好,都称得上是美国历史的一个分水岭,对内和对外政策都开始朝不同的方向演变。在这样的演变中,除了其他种种因素,约翰逊的个性占了不同寻常的比重。原因有二:一是因为他的个性太鲜明,太让人无法抗拒,他似乎总是在深思熟虑,对整个美国的政治图景有着十分远大的宏观把握;二是因为他的个性发挥起来总是肆无忌惮,丝毫不受任何哲学或意识形态的影响(也许不仅是表面上,实际上也是这样)。约翰逊在任总统期间,社会大众普遍对总统不信任,于是有了“信任危机”这样的阴影,笼罩着整个约翰逊政府。还有,我们的总统们从严格遵循宪法到变得越来越专制,经历了一个漫长的演变,如果说有哪一届政府让这个天平发生了决定性的偏移,那无疑就是约翰逊这一届。后面说到的这些发展,对一个国家的历史产生了深远影响的发展,在很大程度上都是因为这个男人的个性。

对林登•约翰逊内在个性的了解,能让我们对他的总统生涯一探究竟,但多搜集一些他一生中各个阶段的资料,能有更深入的发现。他有着戏剧性的一生,和他父亲与祖父戏剧性的一生紧密相连。祖孙三代的人生,都在宏大的背景下上演:美国西进运动,特别是在美国的西南边,林登•约翰逊的故事,就是那些慢慢在平原与山丘中扎根的家庭的故事。平原与山丘绵延不绝,空旷荒凉,条件恶劣而令人生畏。他们住在破旧的小木屋中,连续几代人,受了整整一个世纪的苦,不仅生活穷困,没有现代机械,没有电,享受不到美国城市里那些最基本最平常的设施,而且孤独,完全被美国别的地方遗忘。林登•约翰逊成长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得州的丘陵地带。那是收音机的时代,是电影的时代。但约翰逊却很少能看到电影,几乎听不到收音机。那个地方没有铺设好的道路,没有电,钱也少得可怜,经济形态几乎就是农民们相互之间以物换物。这种情况在丘陵地带持续了整个二十年代。实际上,三十年代也是如此。而林登•约翰逊的故事,正是当时整个时代变迁的缩影。装聋作哑多年的政府,在罗斯福新政的时代,终于回应了贫穷农民们的苦苦哀求,帮助他们抗击那些仅凭个人的微薄之力完全无法抗击的力量。在林登•约翰逊的故事中,一座座大坝驯服了西部河流汹涌的怒涛,把这些水变成了电。正是因为林登•约翰逊,这些大坝才在丘陵地带拔地而起。林登•约翰逊的故事中,一根根电缆闪着银光,贯穿了暗褐色的平原与丘陵,连接了西部家家户户的生活,正如同一条条铁路连接起商业,让西部终于和美国其他区域相通。正是因为林登•约翰逊,这些电缆才得以在丘陵地带贯通。一九三七年,二十八岁的林登•约翰逊成为这个选区的议员,那时候农民们还在用骡子耕地,因为买不起拖拉机;没有电力,日常家务都得靠双手,面朝黄土背朝天,赖以为生的土地,早在几十年前就不再肥沃。他们还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妻子,因为常年的艰苦劳作,未到盛年就早早衰老甚至死亡,就像丘陵地带一位妇女说的:“我们好像还过着中世纪的日子。”四年后,丘陵地带的人们就过上了二十世纪的日子。他们的领路人,就是林登•约翰逊。

去理解林登•约翰逊的性格与事业,也许十分关键,但这种理解也非常难。造成这种情况的,正是约翰逊本人。他这一生的全部精力与狡黠,全都用于模糊事实,不仅仅是他问鼎权力与利用权力过程中那些真实的事件,甚至还有自己年少时的经历。这一点上,他做得非常成功。他总是成竹在胸地不断重复着一些故事(中间充满颇具说服力的生动细节),讲述自己年少时在加州度过的时光,大学里交的女朋友,这段关系如何收场,还有他的父亲,一个终日烂醉如泥的饭桶。他的故事涵盖了青年时期的各个方面。这些故事大多数都是编造的。他的性情也是成功之路上的强大助力。而在他担任总统期间,整个华盛顿逐渐对这种性情习以为常:他执着于保密,在这方面也颇具才华。这种才华在他年轻时就已非常显著,也帮助总统成功掩盖了自己人生的真正经历,编造了一部卓越的奋斗史。他年轻时在国会做助理,写过一些无伤大雅的私人信件,他后来在信上批示:“烧了。”他读大学时的表现,也生动地说明他有多么努力去掩饰自己的人生轨迹,而所有的努力都很成功。还在圣马科斯的得州西南师范学院读本科时,他就暗中安排,把大学每年的纪念册中关于自己的书页剪掉,剪了好几百本(好在还有些纪念册没有落入持剪人的魔爪),要抹去他在那里的轨迹。这所大学的图书馆里,也找不到那些能有他大学经历蛛丝马迹的校报存档。他在圣马科斯无所不用其极地动用了自己的政治权力,让学校教职工和同班同学们都不愿意谈起相关的事情。他在大学做的这些事仅仅是一个小例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林登•约翰逊不仅是想创造自己的传奇并且名垂青史,而且还要确保这个传奇永远不会被驳倒。

传记作家杜马•马隆写托马斯•杰斐逊 (3) 的一句话,用来形容林登•约翰逊也很恰当:“如果一个人追随他的脚步,按照时间顺序,和他一样亲身经历这样的一生,会发现他魅力依旧,但神秘感却大减。”在这部一套四册的丛书中,约翰逊的一生,将会以本来面目,慢慢展现在你眼前。

追随着他人生的轨迹,你会越来越明显地发现,除了他一生中的成就这条线索,还有一条线索与之并行。前者熠熠生辉,后者黑暗阴晦。两者都影响了历史。后面这条线索,便是对权力几乎赤裸裸的渴求。渴求这种权力,不是要为别人谋得好生计,而是想去控制他们、玩弄他们,让他们屈服于自己的意志。笔者寻访了林登•约翰逊的家人、儿时玩伴、大学同窗、最初的助手、国会同僚,对此人了解越多,就越明显地感觉到,这种渴望不仅不间断地伴随了他的一生,而且,因为太过强烈、太过炽热,令他决绝无比,将道德良知置之度外,不惜牺牲自己和他人,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够阻挡他对权力的追求。

这种追求在大学时就已初露端倪。他在那里收获了第一份权力。这所简称“圣马科斯”的学校,对于大部分学生来说,代表了他们逃离贫穷人生和苦力劳动的唯一机会。他们中很多人能待在学校的唯一办法,就是在学校里找份工作。林登•约翰逊获得了分配这些工作的权力,一朝得权,便充分利用,叫有所求者对他全然顺从,叫同班同学们面对面地承认他这份权力。从他的大学岁月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对权力的渴望,以及要用尽一切手段去暂时满足这种渴望的意愿(到最后演变得愈发贪得无厌)。林登•约翰逊曾被指控在一九四八年的选举中造假,才赢得了美国参议院的席位,而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权力,他的第一次选举造假早在一九三〇年的大学时期就已出现。后来的一次校园选举中,他又赢了,根据他当时助理们的说法,赢得手段是“威胁敲诈”一名年轻女性。在大学里,他用了很多道德水平很低下的政治手段,整个学校都觉得他是个不直爽不诚实的人。事实上,学校里大多数人都对他有着深深的不信任,那些年他有个绰号叫“狗屁约翰逊”。也许最重要的是,这种对他的厌恶和不信任超越了政治的范畴。林登•约翰逊做总统的时候,举国责难他欺骗美国人民。而还是大学生的时候,同学们(他们直接用绰号跟约翰逊本人打招呼:“你好啊,狗屁”,“怎么样啊,狗屁”)也认为他不断地欺骗他们,大事小事都撒谎,撒谎成性的他被很多人称为“学校里最大的骗子”。不仅如此,他们还觉得,他之所以爱撒谎,是有一些无法控制的心理因素,一位同班同学说,这让他“就是没法说真话”。在这册书中,你会看到一些故事,预兆了约翰逊后来的信誉危机和“伟大社会”计划。

他大学毕业以后,这条黑暗的线索仍然继续着,会贯穿他的一生。《林登•约翰逊传》的第一册《权力之路》,内容收尾于一九四一年。约翰逊时年仅三十二岁。但那一年他已经完成了人生的第一个主要阶段。这个年轻人,穷困潦倒,所受的教育最多也只能说是平凡无奇,出生地也是美国最偏僻最落后的地区之一。而就是这个年轻人,此时已经登上了国家权力的舞台,获得了自己梦寐以求的东西。他不仅在国会占了一席之地,而且影响力早就超越了他自己的选区。也是到一九四一年,他一生的主要套路也基本建立,清晰地显露出来。为了获得这种影响力,他展现了非凡的天赋,能够为自己清楚地分辨出一条通往权力的道路,并且无所不用其极地毁掉这条道路上的一切障碍,而且一路上几乎是没有底线地欺骗、搞小动作和背叛。他参加每一场选举(不仅是大学里的,还有后面的每一场),都展现出为了赢而不择手段的意愿。这种意愿的强烈程度,即使放在一摊污水的政治圈,也称得上是没有是非道德了。

本册书里面还会讲到另一个有着重要影响的套路:林登•约翰逊用金钱作为杠杆,来撬动政界。

很早的时候,约翰逊就在选举中用钱来打点了。还是国会议员助理的时候,他就坐在圣安东尼奥市的一个旅馆房间里,拿着五美元现钞买选票了。而他自己参加的选举,从第一场开始就无所顾忌地使用这个杠杆:一九三七年,他首次参选众议院议员,就成为得克萨斯州政治史上最昂贵的一场国会选举之一。一九四一年,他首次参选参议院议员,各种支持者交给他(或者说他的助手们,反正都是给他用的)无数支票和装满了现金的信封。这些支票和现金的总数,即使是在挥霍无度的得州政界,也是前无古人的。拿着这些总数以十万美元计算的选举捐款,他操纵了得州政治史上最昂贵的参议院竞选。昂贵到了什么程度呢?几乎像是要买下整个得州了。然而,对于林登•约翰逊的政治生涯,乃至整个美国的政治史影响最深远的,并非他在自己的选举中运用金钱,而是他拿金钱操纵别人的选举。一九四〇年十月初,就在他于绿蔷薇拒绝马什不久后,约翰逊还仅仅是个很不起眼的议员,也不怎么受欢迎,在国会既无实权也无影响力。然而,就是在那个月,他运用了种种策略,让各路人马纷纷带着支票和装满现金的信封来找他,让他自行分配,拿去支持很多别的国会参选人。短短一个月之后,一九四〇年的国会选举日,林登•约翰逊已经成为一个影响力非凡的议员,用一位同僚的话说,他是“一个你再也违抗不了的人”。一九四二年,这种大量选举捐款涌入的状况再次上演(在当时的一封私人信件中,约翰逊直截了当、完全不兜圈子地写道,那些受到联邦政府偏爱的石油大亨和承包商应该给钱,因为“他们的财富会扩张,有事也会多想着他们”)。之后多年,这种情况还会不断重演,而且规模越来越大。后来这些捐款,以及对美国政治的影响,在后面几册书中,会按照时间顺序一一详细描述。但是到一九四一年,这种捐款,以及林登•约翰逊运用捐款的套路,就已经牢牢建立起来了。那些担心钱不够,不能寻求连任的国会议员,渐渐都知道了,他们需要的钱,都能到得州去要,从西南部新建立起来的产业秩序中获取(得州正是这个秩序的中心)。而控制着一切的不是别人,正是林登•约翰逊。

这些钱是林登•约翰逊在国会山上的权力源泉。根据各方的描述,约翰逊是个操纵立法的天才,洞察人心,具有极强的领导力。无数的文章都写过他抓住那些男人的衣领,凝视着他们的眼睛,然后说服他们改变心意,写过他如何能在纷争吵嚷中让大家都达成一致。这些的确都是林登•约翰逊的才能,但如果背后没有金钱支撑,这些才能的影响会小很多。因为那些被约翰逊抓住衣领的议员清楚地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拥有极大的力量,能让自己平步青云,或者去帮助对手,终结自己的政治生涯。“约翰逊疗法”是全美政坛广为流传的一个词,说的就是他威胁与恳求同上、谩骂与诱骗齐飞的手段。然而,“约翰逊疗法”不过是些炫目的元素,这只是他权力大棒末端装饰的流苏。

钱都从得州来,林登•约翰逊也不断崛起。于是乎,二十世纪中叶,西南部的新经济力量也如光芒普照,迅猛发展。这些力量对美国政治的影响之广,涵盖了政府机构,甚至对内对外的政策。这些力量,就是西南部那些石油、硫黄、天然气和国防军工业的大亨。十九世纪,这些掠夺成性的巨头劫掠了这片国土上的财富——煤炭、钢铁、森林,还在劫掠的土地上修了铁路。他们又使用部分财富,来确保国家政府不会强迫他们把抢来的东西哪怕还一点点给人民。而在这个世纪,也是这些掠夺成性的巨头,榨干了西南部土地上丰富的资源,并用这些资源让政府摧眉折腰,完全屈服。

他们这种支配地位,倒不是林登•约翰逊一手策划的。但他是代言人,是工具,最强有力的工具。正是这些新的经济力量,正是石油、天然气、国防军工、航空航天和西南部别的新产业,把他送上了权力的宝座,并帮助他一再扩张。他们给他巨款随意支配,让他在政界所向披靡;他也用这些钱强迫别的政客对自己言听计从。到一九四一年,这些新力量对国家政策的影响只不过才初露端倪,但是套路已经牢牢建立起来了。

约翰逊之后的生涯中,只有一个套路有很显著的不同,变化开始于一九四二年末,也就是本册书涵盖的内容之后的一年,在这里就简单提一提这个变化。当然后面的卷册中会进行详细描述。但不提的话,可能会给读者留下错误的印象,不能准确把握他一生的全貌。

如果说在绿蔷薇,约翰逊成为总统的渴望战胜了他获得个人财富的渴望,那么,一九四二年,他就找到了一条绝妙的途径,能同时满足这两种野心。后来多年里,他又找到了很多条途径,入主椭圆形办公室 (4) 时,他可能是美国历史上最富有的总统之一。他出任总统不久后,《生活》杂志发表了一篇时评,巨细无遗地分析了他的财富,估计他的“家产”可能不少于一千四百万美元。约翰逊的议员们公开抗议说,这个估计过高了;然而,私下里,一位曾经担任过他高级顾问的人士现在承认,这是大大的低估。就算当时他的财富不超过一千四百万美元,这也意味着,一九四二年到一九六三年他当选总统,以及约翰逊一直担任公职的这二十一年间,他的财产至少以每年五十万美元的速度在增长着。

虽然不时会有一些敏锐细致的调查记者,写一些关于他敛财的文章,但这些文章从来没能相互联系起来,揭穿他的整体套路。这得大大归功于约翰逊的保密才能。他有一个方面的财富曾经被深度挖掘,那就是电台和电视台的收益,这些都在他妻子的名下(不过,相关文章也指出,他处心积虑和这些利益撇清,说和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这样的传说大部分都是编造的)。公众也隐约意识到,联邦通信委员会很照顾约翰逊的电台,对他后来在奥斯汀的电视台也是如此。奥斯汀那些尖锐仇视的笑话也流传到华盛顿,说全得州的资本都被一个电视频道掌握着。但很少有公众了解另一个事实,联邦通信委员会不仅一手制造了约翰逊在广播电视业的垄断地位,挡住了很多可能的竞争者,还慢慢地扩展其“疆土”,直到这个广播电视帝国已经冲出奥斯汀,甚至扩张出了得州。这个帝国起步的时候,是一九四二年以一万七千五百美元买下的一家电台。到林登•约翰逊上任总统时,这个电台已经价值七百万美元了,每周的利润还高达一万美元。而这个帝国的成长,不过是他敛财史的一部分。没有任何人去细细探索过另外一些人的经济命运,他们本来有自己的电视台(或者银行、牧场之类的),曾经试图与林登•约翰逊竞争,或者只是想保有自己的资产,但都因为违背了他的意愿,被权力的车轮狠狠碾压,倾家荡产,一文不名。

据曾经跟林登•约翰逊亲密共事过的法务人员说,登上总统宝座后,他对金钱的渴望丝毫未减。刚入主白宫他就宣布,他会立刻把所有的商业事务交给保密信托管理,他说,这个信托进行的活动甚至都不会通知他。但法务人员说,这个信托一建立,白宫就几乎同时开设了私人电话线路,连接的就是负责管理这些信托的得州律师。他们还说,出任总统的五年里,约翰逊一直都亲自指挥名下的商业事务,事无巨细。公众对此可以说是毫不知情。直到约翰逊卸任总统,回归常人生活,最后逝世,美国人民仍然对他这一点缺乏了解,他们不知道他手伸得多长多远,也不知道他到底有多么贪婪。

理解林登•约翰逊如此之难,不仅是因为他保密工作做得好,还因为我们对他出生和成长的那片土地——得州的丘陵地带——了解不足,因为他一生的所有套路,都植根于那片土地。

在偏远的丘陵地带有一座约翰逊城,斯特拉•格利登是当地一家报纸的编辑,也是历史学家,他花了将近五十年来研究当地的历史。去世前不久,格利登说:“写林登的文章那么多,但问题是,没有一篇文章说明,在这样一个地方长大意味着什么。”

“如果不理解这一点,就没有人能理解林登•约翰逊。”


(1)  科珀斯克里斯蒂:得克萨斯州港口城市。

(2)  白修德(1915—1986):本名西奥多•H.怀特(Theodore Harold White),美国作家,毕业于哈佛大学。抗日战争时期常驻重庆,写了很多关于中国战场的报道。著有《中国的惊雷》《总统的诞生》,曾获1962年普利策新闻奖。

(3)  托马斯•杰斐逊(Thomas Jefferson,1743—1826):美国第三任总统,美国开国元勋之一,《独立宣言》的主要起草人。

(4)  椭圆形办公室即美国总统办公室,是总统权力和威望的象征。

•第一章•陷阱

Part I THE TRAP

•1•

邦顿家的血脉

根据他的说法,他出生那天,白发苍苍的爷爷跳上他那匹高头黑马,在得克萨斯广袤的丘陵地带风驰电掣,冲进每一家农场,高喊着:“今天早上诞生了一名美国参议员!”丘陵地带没有任何人记得他骑马冲进来,也不记得他喊过这句话。但他们确实记得婴儿的亲戚说了些不太一样的话,在他们听来比那传说中的呐喊意义更大一些。他们家的一位老阿姨凯特•邦顿•基尔是最先开口的,她俯身看着摇篮,话一出口,大家都发现的确如此,并且跟她一起重复:“这孩子有邦顿家的血脉。”要读懂林登•约翰逊,就得读懂邦顿家的血脉,也要知道,这种血脉和约翰逊结合在一起,会产生什么样的反应。最重要的是,要明白丘陵地带的人们,会如何对待拥有这种血脉的人。

邦顿家的男人外表特征太明显了,所以世世代代的画像除了发型和衣着有所不同外,看上去都是同一个人。高大,身高一般都超过一米八,漆黑浓密的头发,各种特征非常引人注目:大鼻子、很大的耳朵、粗黑的浓眉。浓眉之下,是邦顿家族所有男人最最令人惊诧的面目特征——“邦顿眼”。邦顿家的皮肤是奶白色的,或者像丘陵地带的人们所说,“玉兰花一般的白色”。因为皮肤白,就把棕色的眼珠子衬得发黑,衬得闪闪发光,衬得那么目光如炬,常常令人觉得炫目。“我妈和我爷爷看完宝宝回来,说他有邦顿眼,我完全明白他们是什么意思,”林登的堂姐阿娃说,“因为邦顿奶奶有邦顿眼。跟她说话的时候,你根本不用想她给出的答案是‘是’还是‘不’,那双眼睛自动就告诉你了。那双眼睛会说话,会喷火。”

邦顿眼在整个丘陵地区家喻户晓,邦顿家的性格也一样。邦顿家的脾气很火暴尖锐,邦顿家的自豪感太过强烈,有些人都将其称为傲慢。不过有位作家写这个家族的一位成员时,专门说了,这种傲慢被“眉目之间忧伤的阴影”给软化了。看邦顿家的男人中年和老年的照片,他们的嘴巴清一色地紧闭着,阴郁冷酷地撇着。

得克萨斯的第一位邦顿是个英雄,性格非常鲜明,就算最最寻常的相见,比如在一八三五年巴斯特罗普南部广袤的平原上巧遇他和一群人在骑马,也永远不会忘记他。多年后还会回忆起来:“他们人不少,但邦顿先生的性格吸引了我。他身上那种气质,精力旺盛,勇敢无畏。我们只是很寻常的见面,他问了我几个问题,那种强烈的男子气概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约翰•惠勒•邦顿,身高一米九三的田纳西人,当年才刚刚来到得克萨斯。但显然,和前面这位骑手一样,所有人都对他印象深刻。第二年,巴斯特罗普地区的人们聚集在一起,要选一名代表去参加制宪会议(这届制宪会议将会无视墨西哥,将得克萨斯独立出来,成立得克萨斯共和国),邦顿被选中了。他当时年仅二十八岁,也是林登•约翰逊被选入国会的年纪。他是《得克萨斯独立宣言》的倡导者之一,也是新共和国宪法撰写委员会的成员。得克萨斯与墨西哥交战,第一场大仗便有他的身影。当时一位年迈的戍边将士,拒绝上级军官撤退的命令,高喊着:“谁跟老本•米拉姆一起冲进圣安东尼奥?”接着带领响应的人一起冲进那座城市,引发了持续三天、挨家挨户的血腥战斗。邦顿也参加了最后一场大仗。那是在圣哈辛托,山姆•休斯敦指挥着手下八百个衣衫褴褛的将士,面对整个墨西哥大军,不断前进(得克萨斯人肩并肩,组成一堵将近一公里长的人墙;队伍前面飘扬着白色丝绸做的旗帜,上面有颗孤星闪着光;休斯敦骑着他的白马萨拉森;得克萨斯勇士们沉默无言地前进了一会儿,接着有人高喊:“记住阿拉莫 (1) !”)。当时参战的一位军官后来写道,在圣哈辛托战役中,邦顿“人高马大,就算是所有人混战在一起,还是能一眼看到他。他穿越防护墙,层层深入敌军,没牺牲可真是个奇迹”。有个说法,第二天,邦顿带领一个七人小分队,抓住了穿着二等兵制服乔装打扮想要逃走的桑塔•安纳 (2) ,把这位“西部拿破仑”带到休斯敦面前。多年后,一位朋友赞颂这位印第安勇士的英雄事迹:“也许这一代得克萨斯人很少知道这位英雄的名字了,但在当时的得克萨斯平原上和树林间那些散落的小木屋之中,这个名字可谓家喻户晓。”战争结束以后,他回到田纳西,把爱人接到了得克萨斯,一路上也是惊心动魄。他们的船被一名墨西哥士兵拦下,他们被囚禁了三个月。逃回得克萨斯以后,他被选为新共和国的第一位议员,并且很快在一群议员中显露出领导才能。当时的目击者写道,他“自带威严”“巧言雄辩”。他主导了很多法案的通过,其中有一项就是建立得克萨斯游骑兵。后来他再次当选议员,在从政这条路上可谓顺风顺水步步高升,可是接着,没有一句解释,他突然就退休了,永远消失在公众的视线中。

不管邦顿是出于什么原因退出政坛,绝对不会是因为缺乏野心。野心,巨大的野心,可能是邦顿家族所有鲜明的特点中最最鲜明的。十九世纪中叶,很多人来到得克萨斯这片地广人稀的土地。有些人可能是不法之徒,或者为了躲债。但成千上万南部州郡的人都在原来的家门上用粉笔写下“去得克萨斯了”,其中的很多并不是为了逃避什么,而是来这里寻找什么。“大地方……大梦想”,一位历史学家如是说。那时的得克萨斯有大片广袤的土地,任你随意占领。一八三八年,这个情况催生了美国第一部关于宅地田产的立法(该法规定,不可抢占别人宅地以抵债)。而这广袤的土地,的确能满足最大的梦想。看看约翰•惠勒•邦顿和他兄弟们的所作所为,他们的梦想之大,超越了所有人。

人们主要聚集在得克萨斯中部,而聚集区的边疆地区多年来一直处于严重孤立的状态。从地理位置上说,离这里最近且人口较多的地方,是路易斯安那州和阿肯色州的边境,而之间的距离有成百上千公里。得克萨斯历史学家T.R.费伦巴赫说,十九世纪三十、四十和五十年代搬到得克萨斯聚集区边上的家庭,“远离了十九世纪的文明”。当时的得克萨斯中部,印第安的阿帕契族和科曼奇族还很喜欢抓人回去,极尽折磨之能事。所以,用费伦巴赫的话来说,那里“其实是战争前线”。要举家搬迁到那里的人,真需要一个巨大的梦想来驱动、来引诱。费伦巴赫说,每一个这么做的农民,都是因为“渴望建立自己的小王国,所以甘愿承受无法想象的艰难,亲手实现梦想”。邦顿一家来到了最最边缘的地方。英雄约翰•惠勒•邦顿来自田纳西一个富庶之家,但他想要更多的东西,于是西进来到得克萨斯。跟墨西哥打完仗之后,得克萨斯的领土西进,他也跟着西进,然后再往西迁移。他的第一处宅地在布雷纳姆的平原上,当时算是边境中的边境了。大概在一八四〇年,尽管阿帕契人和科曼奇人还在野蛮地四处破坏,边境又向西推进到科罗拉多河。也是在一八四〇年左右,邦顿搬迁到科罗拉多河对岸,在巴斯特罗普附近安定下来。十九世纪五十年代,居民们又把边界向西推进了大概八十公里,来到西经九十八度左右的地方,平原起伏成了得克萨斯丘陵地区(地理学家把这里称为“爱德华兹高原”)。费伦巴赫说,沿着这条经线,整整二十年,“边境世事变化,有时推进,有时后退,残酷的战斗频繁发生”。一八五八和一八五九年,是“得克萨斯历史上最血腥的两年”,边境牺牲的人数以百计。山丘上那些孤独散落着的小木屋里,满月的时候,居民们都满怀恐惧地聚在一起。因为这是“科曼奇之月”。然而十九世纪五十年代,在西经九十八度的附近,在丘陵地带边缘的平原之上,约翰•邦顿建起的不是小屋,而是一座漂亮的两层小楼,有三条走廊,周围是棉花田和牧场。放牧的不仅有牛羊,还有从田纳西带来的最上等的纯种马。他买了很多黑人奴隶,穿着清一色的黑裤子和白背心。这是他梦想中的大种植园。印第安人还在那片地方肆虐(有两次他不在的时候,他妻子都举着来复枪,吓走了咄咄逼人的强盗),但一八五七年得克萨斯山城附近建起一座木质教堂之后,邦顿每个星期天都会准时出现在那里,驾着一辆漂亮的马车,拉车的是一匹训练有素的老马,名叫“农场叔叔”。邦顿种植园(种植园的正式名叫“兰布莱牧场”,名字来自约翰想在牧场饲养的一种法国血统的羊)可能是整个得克萨斯州同等规模的棉花种植园中位置最西的了。

一再西进,追寻伟大梦想,邦顿家族不止约翰一人踏上这条道路,还有跟着他来到得克萨斯的三个兄弟。其中之一的罗伯特•霍姆斯•邦顿,“高大威猛,引人注目,一米九的大个子,一百多公斤的体重……皮肤白皙,乌黑浓密的头发,炯炯有神的眼睛”,这就是林登•约翰逊的曾外祖。

关于罗伯特•邦顿的资料非常少。他先是从田纳西到了肯塔基,在那里成为一个“富有的种植园主”。尽管如此,一八五八年,四十岁的他还是来到了得克萨斯的巴斯特罗普附近。接着,他也再往西,来到洛克哈特,就在丘陵之下的平原之中。他参加了必败的南北战争(他的儿子们和六个孙子也都参了战。根据家族中一位历史学家的记载,他们的身高全部超过一米八),先是当二等兵,一年之内升了两次,变成中士,再到中尉。内战以后,他一直养牛,把它们顺着奇瑟姆牛车道一直赶到阿比林。这是座巨大的牧场,养着无数的牛羊。因为每次赶牛去卖了以后,他都会拿赚的钱多买点土地。

邦顿兄弟不仅是大梦想家,在一定程度上,他们和得克萨斯边境别的家庭还有点不同,他们对各种想法理念与抽象的概念很感兴趣。得克萨斯曾短暂地有过一个哲学协会,而约翰•邦顿就是建立者之一。这个协会成立于一八三七年,想要探索“我们这个冉冉升起的新共和国逐渐提供给哲学家、学者和阅历丰富之人的有趣话题”。关于罗伯特就没有这一类详细的记载了,但他的后代回忆说,听说他德高望重,“绝对诚实”,而且“非常健谈,对政府与政治有着浓厚的兴趣”。步入晚年之后,要是他在当地的魏因海默杂货店买东西时找到了能聊天的人,就会坐下来跟人家聊一整天,一直到深夜。不过,和大多数跟他聊天的人不同,他不喜欢聊“实际”的政治,而是爱谈关于政府的理论。那些“陪聊人”的一位后代说,别人都觉得他是个“理想主义者”。

邦顿兄弟也许是理想主义者、浪漫主义者、大梦想家,但他们仍然有坚韧、强硬和实际的一面。邻居们都记得,这几个兄弟做起生意来很是狡猾,而且特别喜欢把一句话挂在嘴边:“有钱留给自家人。”他们的梦想虽然很大,必要的时候也能把目标先缩小一些,适应现实。

事实证明,约翰•惠勒•邦顿的梦想太大了,这片土地支撑不了。在得州中部种棉花,利润不够大,支撑不起这么个巨大、体面的种植园。看上去很高级的法国绵羊出产的羊毛或者羊肉也不够。但他不断试验新品种。而且,虽然原来“成千上万英亩”的兰布莱牧场流失了一些土地,但约翰手头留下的,还是足以让他在去世时给儿子迪沙留下“可观的地产”。迪沙把牛群赶到北边,卖了赚钱,在奥斯汀附近又买下大片的土地。后来牛卖不上价了,他只好把那些土地卖了。但还是守住了父亲留下的祖产。他守着这片地,改成了一个农场,养猪(要是牛卖不上价,邦顿家的人会另外养能赚钱的动物),猪肉做成香肠,在奥斯汀卖。大家对他的评价也是一个强硬精明的生意人。到一九三〇年,迪沙的儿子和女儿接手了英雄的祖父留下的那片牧场。这位英雄的老屋仍然屹立在原地。(“邦顿一家有强烈的自豪感,”一位邻居回忆说,“他们会在那个漂亮的庭院里开很体面的派对。他们的样子真的让人印象深刻。身材高大,身子挺得直直的。大耳朵,大鼻子。他们的‘邦顿眼’真是太有神了。”)大萧条期间,他们不得不把土地卖了一块又一块,但还是尽可能坚定地守住能守住的。所以,一直到一九八一年,牧场建立差不多一个世纪以后,虽然只剩下差不多两百英亩 (3) ,好歹还是邦顿的家产。

罗伯特•霍姆斯•邦顿,林登•约翰逊的曾外祖,和儿子们赶着成群的牛去阿比林贩卖。牛的价格开始下跌,有一次他儿子赶着牛去卖,结果分文未赚。接着,罗伯特和另一个兄弟一起凑了一千五百头牛,让那个兄弟的一个儿子赶去卖。这个年轻人回家也是一个子儿都拿不出来,肯定是在阿比林赌牌被老手给骗了。据说,罗伯特“一句责备的话都没说”。当别的人还坚持养着利润不断下滑的牲口,这两个邦顿兄弟自己不干这行了,而是把牧场租出去,让那些从得克萨斯南部北上,需要在这里歇脚几天的牛群吃草。那些牛群的主人基本上没能赚什么钱,但邦顿兄弟赚了。罗伯特•邦顿赚的钱足够他舒舒服服地退休养老,并且支持六个孩子比较殷实地结婚。钱给女儿们(其中之一就是伊丽莎•邦顿,林登•约翰逊的祖母),土地留给儿子们。儿子们在土地上创造了自己的成功。其中一个儿子将自己的牧场经营成了得克萨斯西部众多牧场中最大的一个。

邦顿一家虽然从来没能像他们梦想中的那么成功,却比得克萨斯中部的大多数牧场主要出色多了。在这么一个在经济上很难生存下来的地方,他们生存下来了。得克萨斯中部的人们总会以是否“给孩子留下家产”来评判邻里亲朋。邦顿兄弟给孩子们留下了家产,孩子们也从家产中创造了新的价值。只有等到林登•约翰逊的父亲那一代,邦顿家的血统和约翰逊家的血统混合在一起,邦顿家的脾气和骄傲,野心和梦想,对想法和抽象理念的兴趣,才带来了灾难。因为约翰逊一家也是梦想家、浪漫主义者和理想主义者,也有自己强烈的骄傲和火暴的脾气,连外部特征都和邦顿家十分相似,但却毫无他们的精明与强硬。他们有邦顿家所有不切实际的精神,却完全没有实际的一面。邦顿家的梦想已经很大了,约翰逊家的梦想还要更大。这样的梦想引诱着他们,比邦顿家还要大胆。邦顿家就停留在丘陵地带的边缘。而约翰逊家继续前进,进入了丘陵地带的腹地。

而丘陵地带对于梦想,是非常残酷的。

丘陵地带是个陷阱,诱饵就是那一片片草地。有些人曾经住在亚拉巴马州或得克萨斯东部潮湿无风的林地,他们在四百多公里几乎毫无变化的得克萨斯平原上艰难跋涉,跟着马车一走就是好几个小时,在平地上朝一个低矮的小坡走去。翻过小坡,眼前是更多的平地,直到登上另一个小坡顶,看到远处终于有了些不一样的东西:一条低低的曲线。他们拖着疲乏的步子继续向那条线走去,慢慢地,这条线变成了起伏的丘陵,绵延到整条地平线。对这些人来说,这些丘陵已经是难得的美景。登顶第一座丘陵,他们会看到,不仅是这一条高地组成的曲线,这里还是另一个不同世界的起点。从这座丘陵开始,数不清的山脉一直绵延到远方。每爬上一座小山,前面还有更多更远的山。据早期来此地定居的人说,他们每每以为自己眼前是最后一道山脉了,结果又出现一条丘陵,爬上去之后,眼前又是一道新的山脉,数也数不清,好像永远没有穷尽。他们说,丘陵地带充满了“错误的地平线”。事实上,他们是身处一片高地的东缘,高地的总面积达六万两千多平方公里。

相比下面的平原,高地上的空气更干燥,更清爽。皮肤的感觉也干净凉爽。清爽的空气中,天空也是那么湛蓝湛蓝的,被一位早期的开拓者形容成“蓝宝石”。蓝天之下,高大古老的橡树舒展着巨大的叶子,榆木和雪松在斑驳的阳光中闪光。山上树木的叶子,看上去也和下面平原上稀稀拉拉散落的树木叶子不同(开拓者们的马车还在下面呢)。山上的树叶,颜色更深,更显得绿油油的,能投下更深重、更凉爽的荫蔽。

树下,丘陵地带的地面上长满了野花。春天有蓝色矢车菊、黄色毛茛、金红色火焰草(又称“印第安画笔”)和开满白色小花的野李树。秋天,茼蒿开着金黄的花儿,两色金鸡菊和淡黄月见草也慢慢绽放。对了,秋天还有枫树和漆树,满树的叶子像火焰燃烧在山谷中。

泉水奔涌到群山之外,山间溪流淙淙。泉水形成了深邃而阴冷的洞穴,溪流冰凉清澈,争先恐后地流过碎石、泥沙和白色的岩石。流水两旁长满茂密的柳树、梧桐和高大的柏树,就像是在深绿叶子所组成的荫蔽隧道中穿行。溪流把丘陵地带切割出成百上千的形状,跋涉了四百多公里一成不变的山路之后,这些人突然发现,每转一个弯,都会邂逅新的风景。

人们发现溪水里全都是鱼。山间隐匿着有趣的探险。经验丰富的人一下子就看出,到处都是熊的踪迹。而鹿呢,根本不需要找寻。到处都是鹿。人们登上山顶,就看到一大群从下面的山谷中跳跃而过,尾巴闪烁着白光。还有别的白色尾巴的动物:野兔随处可见。人们让马停下,看着绵延的山脊,一群群野火鸡的剪影趾高气扬地经过。林间空地上蜂飞蝶舞,蜂蜜就挂在树上,举手可得。野生的紫葡萄沉甸甸地垂着,就等你摘去酿酒。率先踏足丘陵地带的一个人写道:“这里是个天堂。”

但对于这些率先踏足的人来说,丘陵地带最重要的美,是那大片大片的草地。

这些人不是南部贵族或者大种植园主。大种植园主们有那个钱,可以直接去买比较方便的好地,再买点奴隶到地上干活。到得克萨斯的时候,他们定居在物产丰富的河流下游,周围全是靠海的平原。到一八五〇年,他们已经重现了南部种植园经济,在墨西哥湾附近建起了豪宅庄园。来到丘陵地带的人们,不是来自种植园的南部,而是来自满是山林的南部。都是些小农民,也很穷。在他们的来处,有“赊账商人”一说,这些商人给农民们提供生活必需品和衣物,每年都以记账的形式,不用付钱;也有“作物留置”一说,就是这些商人控制着他们种的棉花,确保赊的账能全部偿还。他们逃离了,也逃离了沟壑纵横、土地被侵蚀殆尽,完全没了生气的南部,他们在那里再也种不出足够的棉花,养不了足够的牛羊来还债。土地,是这些人和一家子赖以生存的东西,所以他们眼里看到的全是丘陵地带的草场。就是这些人,走得比邦顿家族早。当时人数还不多。一八三六年,南部郊野上的几千家人听到了圣哈辛托的消息,最后看了一眼自家利用殆尽的贫瘠土地,在家门上用粉笔写下“去得州了”,头也不回地往新土地去奔一个新开始。一八四六年,新上任的总统推进得克萨斯建州,更是加剧了迁徙的人潮。数万南方家庭在马车盖布上写下“波尔克 (4) 和得克萨斯”,沿着南部的木板路,在围观者的欢呼声中穿过那些死气沉沉的小镇,往西跨过密西西比河与萨宾河,进入得克萨斯。一八三七年,得克萨斯的人口不过四万。而一八四七年,就变成了十四万。到一八六〇年,这个数字将上升到六十万。但这股人潮在萨宾河岸边登上山坡,继续往南朝墨西哥湾拥去。大多数人就在得克萨斯东部茂密的松林和靠海的平原上定居下来。只有一小股人潮继续往西,穿过四百多公里一成不变的黑土平原。等这群人到达得克萨斯中部的爱德华兹高原(邦顿一家就是在这个高原的边上停下来的),只剩下很少人了,而中间又只有一小撮人真正开始爬山。奥斯汀几乎算是在高原的边上了,是得州首府,却依然是个边陲小城。一八五〇年,奥斯汀经常有人被杀,人口只有六百。那边的丘陵地带更是残忍的科曼奇族的地盘。在那个年代,丘陵地带的郡县人口一般不是以“千”或者“百”来计算,而是数以十计。“小屋之间离得越来越远,常常相隔数公里,”费伦巴赫写道,“人们的聚居地很明显地无法再叫作‘镇’,只能说是‘寨’。如果说十九世纪中期得克萨斯(东部)森林里的灯火很少,那么中部……灯火……就已经被广袤的平原吞没了。”为什么这些男人,大多数还带着自己的家人,放弃了文明社会,甘愿忍受极大的恐惧来到这里呢?费伦巴赫解释说,在得克萨斯的这个部分,梦想似乎是最容易实现的。“一两千平方公里的平原上,可以极目远眺,可以嗅到从加拿大一路吹来的风。无论向北,向西还是向南,都能看到绵延不绝铺展开的景色。一个小小的樵夫,手里拿着斧子,带着两个身强力壮的儿子,就能嗅到广袤土地上自己帝国的气息,看到梦想实现的样子。”西进有着各种各样的原因,但不管原因如何,不管让数十万人急切地涌入得克萨斯的是什么样的梦想或恐惧,很少有人能像这些人一样,走过这么长的路、这么艰辛的旅途。但他们看到眼前的草场时,就觉得这一路都值了。“膝盖那么高的草啊!”一封家书中写道。“马镫子都被淹没了!”另一封家书中写道。

丘陵地带高高的草一直延伸到目所能及之处,覆盖了河谷,覆盖了山脚。这些草高得大家都看不到那些橡树的树根和底部。深棕色的树干像是从这起伏摇曳的绿海中凭空升起来的。几乎没有灌木,小树也很少。只有高大的橡树和草,弄得丘陵地带像个造景公园。但这些人眼里看着遍地的草,心里想的可不是公园。对于他们来说,这大片的草场,就是梦想可以实现的证明。这些草长得这么高,棉花肯定也能长得高,牛羊一定会养得肥壮,大家也会赚得盆满钵满。这儿的草能长这么高,他们心想,肯定什么都能长。

他们对草,真是一无所知。

这些草不是短短一季长起来的,而是好几个世纪长起来的。要是没有火,根本就长不起来。有平原上雷电引起的野火,被风吹过成千上万英亩的土地。还有印第安人故意放的火,好让猎物进入他们的包围圈,或者被逼到悬崖。熊熊火焰把矮矮的灌木丛全部烧光,就消灭了草的天敌。灌木的根会毫不留情地蔓延,吸干所有的水分。灌木的叶子也是一样,盖住草,让其缺乏阳光而死。所以,要是一片地上的灌木和草没人管,那灌木肯定会毁掉所有的草。但草长得比灌木快很多,这些火就让草有了领先的生存希望。烈火的浩劫过后,野草会率先在土地上长起来。只要一场好雨,灰烬中便会看到绿色的嫩芽。等灌木终于开始冒头,草已经足够丰茂坚强,能抵挡灌木的威力了。

就算在烈火的帮助下,草也算是长得慢的了,慢得令人痛苦。有些年份大多数草都死去了,有些年份甚至全军覆没。但别的年份呢,草还是会长。长一段时间就成了气候,因为就算在那些大片的草都死去的年份,还是有些残余的。根慢慢地累积起来,渐渐地在土上形成一块草地,能够在雨天保护土地不流失,也能增加土地的肥沃,支撑下一轮草的生长。一开始是薄薄的一片草地,接着变得厚一些,最后是一大片各种各样的草毯,大型的草、及膝高的草都长起来了,遍布丘陵地带的草地,也就成了最初踏足此地的人们眼中的景象。大型的草根也大,野火或者印第安人放的火来帮助其消灭天敌,草烧尽了之后又会更快地长回来。越长越高的同时,也会越长越快,因为能保持的水分越来越多,所以干旱的气候下也能坚强些了。但即便如此,草也是花了很长时间才生长起来的。

之所以长得这么慢,就是因为下面这片土地太贫瘠了。丘陵地带遍布石灰岩。石灰岩含有丰富的矿物质,所以其碎屑产生的土壤非常肥沃,但石灰岩也很坚硬,所以这样的土壤产生得非常慢。丘陵地带的石灰岩之上,只有窄窄的、薄薄的一层土壤,即便肥沃,也很脆弱,受不得风吹雨淋。而且,这些土壤不是分布在平地上,而是遍布山间,这就更加脆弱了。雨水顺着山坡流下,也就冲走了山坡上的土壤。正是那些让丘陵地带美景如画的山坡,也让这里的土壤很难保持。丘陵地带的草地之所以如此丰茂,只是因为它们有数个世纪的时间来慢慢生长,不受任何外界的打扰。之所以丰茂,就是因为这里是一片处女地。而一旦开垦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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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陵地带这个陷阱里的另一个诱饵是水。

朝着丘陵地带跋涉的人们,一开始会把那些山脊看成地平线上一条低矮的线。实际上同样的地方还有另一条线,但人们看不到那条线,那条无形的线。只有地图上才会把那条线画出来,但当时的地图上还完全找不到,要到五十年后才会出现。但那条线就在那里,而且会决定他们的命运。

那条线的存在还是有些线索的。有些率先进入丘陵地带的人们发现那里有种小型灌木,很像他们离开的亚特兰大海岸边的一种高大的胡桃树。结的果子很像,不过,当然要小很多。其中一位见证人写道,那些果子也就火枪子弹那么大。这些小灌木像大胡桃树是有原因的,它们就是胡桃树,是高大的树缩成了小型灌木。有些开拓者说,他们在丘陵地带的流水边发现的灌木,看上去跟“老南部”那些溪流河水边的桑树丛一模一样,只是大小只有四分之一。还有很多树和灌木,都像他们所来之处的树和灌木,只不过是迷你版的。

还有别的线索:开拓者们生起营火,在丘陵地带显得格外耀眼。因为这个地方的木头很密实、很坚硬。还有,就算是那些活着的树,树枝也特别脆硬,轻轻一碰就断了。植物的叶子虽然呈现一种幽深的绿色,并且给丘陵地带平添了不少的美,但都很硬,很小。丘陵地带的田野中,高高的草丛中大量隐藏着一种植物,在这样一片看似丰饶的土地上,长着这种植物还是挺惊人的,那就是仙人掌。有很多仙人掌,就像很多的警告,告诉开拓者们,那条线就在那里。但没有人读懂这些警告。

这条线叫作“等降水量线”。地图上画这条线,表示这条线上的所有点都有等量的降水。而丘陵地带这条线,显示了美国最西边的年平均降水量是三十英寸。降水量还有另外两个因素:一个是蒸发率(丘陵地带的蒸发率非常高),另一个是降水量的季节分配(丘陵地带的分配非常不平衡,绝大部分来自春天或秋天的雷阵雨)。而三十英寸的降水量,才刚刚够成功地种植作物。而且,后来美国农业部还指出,这样的降水量,“特别是不平衡的季节分配”,是“完全不够”满足这个目的的。换句话说,这条线东边的农民能够务农致富,西边的就不行。二十世纪,气象学家们开始画等降水量线的时候,他们会把这条至关重要的三十英寸线沿着九十八度经线画下来,几乎正好和丘陵地带的边境重合。开拓者们进入这个地带,是要实现梦想的。然而就在他们进入这个地带的那一刻,也毫不知情地跨越了一条线,一条令他们的梦想不可能实现的线。越往西去,降水更是大幅度减少,所以他们每深入丘陵地带一步,实现梦想的希望就更小一些。

到后来,农业专家们会明白这条线的重大意义。得克萨斯肥沃的东部和贫瘠的西部有着“十分明显的分界”,一九〇五年,一位专家写道:“整个州都有一条平均的变化线……大概就是年降水量三十英寸的分界线,也就是西经九十八度线附近。”一九二一年,另一位专家写道,那条线跨越了整个美国。“美国可以被分为东部和西部,宽泛来说,一边降水充足,另一边降水不足,所以一边可以用普通的耕作方法成功种植作物,另一边则不能。”历史学家后面也会明白同样的道理。其中一位会简单地把丘陵地带归纳为“九十八度经线以西,三十英寸年等降水量线以西”。西方历史学家沃尔特•普雷斯科特•韦布说,这条线相当于一个“制度缺陷”(而不是一个“气象缺陷”),导致“生存和生活方式的改变”。但这些道理都明白得太晚——非常非常晚。人们来到丘陵地带定居时,完全没人明白。他们不明白这里的气候条件,当然也不明白这些条件的后果。“人们初次跨越那条线的时候,”韦布写道,“他们没能感觉到环境的细微变化,更悲剧的是,他们也没能预知这种变化会带给他们的全部后果,包括性格上以及生活方式上的变化。”在内战前的日子里,这种了解的缺乏一直都在。当时南北双方一直在争吵,是否要废除包括得克萨斯西部和新墨西哥等地区的奴隶制。“一片喧嚣纷扰中,”费伦巴赫指出,“没人真正明白,建立在棉花种植基础上的奴隶制,在自然条件上已经走到了尽头。在西经九十八度线以西,奴隶制根本没有未来。在得克萨斯(爱德华兹高原)的起点,降水以及十九世纪南部的种植园制度,也就戛然而止了。从得州中部,顺着一条几乎和奥斯汀平行的线,年降水量从三十英寸到十五英寸,甚至更少,沿着广阔的高原逐渐减少。因为先天不足,农业到此不得不痛苦地停止了。”

自然在这里设下了陷阱,人也在这里设下了陷阱。得克萨斯政府急切地要鼓励移民,稳固印第安人肆虐的边疆。他们在南部贴满了广告,宣传着得克萨斯的优势,得州的媒体也热心拥护,积极扩散。费伦巴赫写过一段过激的言论,不过其中还是饱含着些真相的:“简直可以说是阴谋隐瞒了西部水少雨少的事实……官方施加的压力甚至让各个报告和地理书里把那些年降水量只有十五英寸的地方称为‘不那么潮湿’。‘干旱’这个词被无情地避而不谈。”丘陵地带对政府政策的热心拥护者也不少,一八五七年开始在那里牧羊的乔治•威尔金斯•肯德尔,很快开始想要廉价出售布兰科县的土地,不断地往《新奥尔良花絮报》写热情洋溢的信,号召大家以他为榜样。“那些在这场投机中失败了的人,”丘陵地带的一位居民写道,“被称为‘肯德尔的牺牲品’”。

但是第一批开拓者们来到丘陵地带的时候,没人说他们是“牺牲品”,他们自己更是不会。事实上,就算有人当时就说出真相,他们可能都会听而不闻。因为这陷阱里的诱饵太充足、太诱人了。如果是在多雨的四月之后进入这里,看到“泉水淙淙,细流奔涌,生机勃勃的橡树绿荫如盖,田野中的花儿蔓延开来,身姿摇曳,曼妙如画”,谁还会相信这里是“干旱”而不是仅仅“不那么潮湿”呢?还有,对于降水的足够与否,光靠开拓者们用肉眼观察,一般结论都是错的,从这一方面来说,这个陷阱非常具有说服力,也非常残酷。后来,气象学家会发现,整个爱德华兹高原的雨水循环非常不规律,变化特别大。就连现代气象学都参不透其中的奥秘。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这里经历了连续七年的旱灾,整片大地如被烘烤一般,焦灼干枯。在此期间,美国气象局不得不承认,一直都无法为丘陵地带的天气找出一个符合逻辑的规律。“就在基本上确定了天气规律,好像可以做点规划的时候,自然又不走寻常路,往相反方向发展了。”丘陵地带也有可能降水丰富,不仅是一年,还有可能是两三年,甚至更多年,而且是连续的。所以,就算是再谨慎的人,也有可能在降水充足的几年里来到这里,得出结论,写了信心满满的家书,说这里降水充足,甚至可以说大量。然后,规律突然就变了,这种转变有可能特别特别突然。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一年,年均降水量是四十一英寸,第二年变成十一英寸。谁又能责备那些人确定说干旱只是偶尔的反常,下一年,或者下下一年肯定会下雨呢?他们觉得肯定会下雨的啊,丘陵地带雨量充足啊,这难道不是他们亲眼所见吗?

最初那些开拓者没有意识到他们跨越了一条意义重大的线。他们意气风发地来到这片新土地。这么多年了,他们一直害怕自己会穷一辈子,如今终于看到了新希望的光。但事实上,从他们决定要在这片新土地上扎根的那一刻,他们的命运就再也无法改变了。怀揣着建立棉花与牲畜王国的梦想,或者只是想丰收谷物,他们回到故乡,把家人全都带到这里,丝毫不知已经把他们带入了一片根本无法放牧,也种不了棉花的土地,甚至连谷物也种不了。为了躲避“作物留置”和赊账商人,数十万南方人来到得克萨斯。这数十万人中,很少有人像这些人一样,来到了丘陵地带。这一次,他们走得太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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邦顿兄弟们在丘陵地带边上就停下了。约翰逊一家则一头扎了进去,他们吹嘘说,一定要成为“得克萨斯最富有的人”。

他们的祖先叫作约翰•约翰逊。家族里的一些历史学家说,他有“英国血统”,但这也不是定论。他和儿子杰西的一生,外界知之甚少,但仅有的一些信息也很符合传统的模式——迁移到新开放的肥沃土地,把这片土地榨干用尽,然后再往西部迁移。这基本上就是美国西进运动的模式。约翰逊一家的路线,也是很多人的路线。美国建国十三州中人口最稀少的佐治亚州渴望增加人口,特别是能用枪的人。所以这个州非常大方地给参加过独立战争的老兵提供土地。林登•约翰逊的高祖约翰•约翰逊就是一位老兵,他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官方记录中是一七九五年,记录的是他缴了佐治亚奥格尔索普县一块土地的税。到一八二七年去世的时候,他在另外三个县也都有土地,不过除此之外,也没什么别的财产了。

年复一年的棉花种植榨干了佐治亚州的土地,人们开始寻找新的土地种棉花。一八一二年战争 (5) 之后,佐治亚州西部的印第安人被赶出去了,涌入了一大批人,史称“大迁徙”。约翰的儿子杰西——林登•约翰逊的曾祖父,也在迁徙的人潮当中。他是最初定居亨利县的人之一。外界对杰西的一生知之甚少,但仅仅是少量的记录也能看出,他怀揣着伟大梦想,却最终失败了。这和邦顿家不同。比如,有那么一段时间,杰西•约翰逊似乎是亨利县一个非常受欢迎的富有农夫。一八二二年到一八三五年,他是县里的治安官,还是一名法官。但是到一八三八年,他已经不住在亨利县了。他和妻子露西以及十个孩子,又往西去了,到了亚拉巴马州。在该州的伦道夫县的记录中,又能找到一些他短暂成功的踪迹。一八四〇年的人口普查报告中写道,全县只有两个人在从事“商业”:杰西和他的一个儿子。当地一名历史学家“猜测”说:“他们运营了一条公共马车线路或者干起了银行业。他们很富有。”杰西有十三名奴隶。但是到一八四六年,杰西去了得克萨斯,到了洛克哈特,丘陵地带附近的平原上。洛克哈特法院的记录显示,一八五〇年,杰西•约翰逊拥有一百三十多公顷的土地、两百五十头牛和二十一匹马。一八五四年杰西还写了份遗嘱,应该是他觉得会给家人留下一份丰厚的财产。比如,遗嘱中的一条写道,如果他妻子也去世了,财产将在子女中平均分配,不过有个已经亡故的孩子,对他的后代,要“多给一千美元”。但现实是,根本多不出这一千美元,基本上是一点财产都没有。一八五六年他去世以后,儿子们卖掉了父亲的产业,换来的钱都不够还父亲欠下的债。一八五八年,其中的两个儿子,二十二岁的汤姆和二十岁的塞缪尔•伊利•约翰逊(也就是林登•约翰逊的祖父),许下豪言壮语,一起进入了丘陵地带。

要进入那片土地,是需要勇气的。

西班牙人和墨西哥人都没勇气进去。早在一七三〇年,他们就在那里修建了三个要塞。但是从大平原到北部,阿帕契人肆虐,一篇早期的评论写道:“白人,最多的还是印第安人,营造了恐怖的气氛。”那些要塞只坚持了一年,西班牙人就退了兵,撤退到圣安东尼奥,爱德华兹高原下面的城市。一七五七年,阿帕契人宣称,他们已经准备好改信基督教了,再加上他们那里丰富的银矿,经不起诱惑的西班牙人又深入丘陵地带的圣萨巴,修了要塞和修道院。但阿帕契人只不过算是引诱西班牙人北上了,因为真正把他们逼得深入进去的是科曼奇人,这些人参战的时候,脸上画得一片黑,连阿帕契人都怕。科曼奇人之前没现身,只是想让这两方敌人先厮杀一番。西班牙人以为科曼奇的领土在很北很北的地方,却不知道,只要什么地方点了灯,或者什么地方能供马儿吃草,科曼奇人就能把仗打到哪里去。青草高高的满月之夜,科曼奇勇士们能杀将近两千公里。一七五八年三月十六日早晨,圣萨巴的修道院围墙外传来一声吼,牧师和战士们往外一看,两千科曼奇勇士充满了原始的野性,戴着牛角和雄鹰的羽毛站在那里,蔚为壮观。

圣巴萨大屠杀的消息传到圣安东尼奥,西班牙人发誓要惩罚这些屠夫,于是派遣了六百将士,扛着两架野战炮,还派了一列长长的运输供给品的火车。西班牙人的远征军甚至到了得克萨斯。军队的指挥官把科曼奇人一路追到雷德河边,然后抓住了他们。但是这一路炮也丢了,所有的军队补给也没了,能带着残兵败将回到圣安东尼奥就算不错了。从那之后,丘陵地带和整个得克萨斯中部,就成了科曼奇人的天下。这个地方,西班牙士兵就算有大批的兵力,也不敢再踏足了。直到半个世纪之后的一八七〇年,他们才敢再次尝试进入丘陵地带。在今天圣马科斯附近的一块绝壁上,建起了一座西班牙城镇,有牢固的围墙,里面修了房子,放牧了牛羊。这座城镇支撑了四年。十九世纪二十年代的时候,从得克萨斯南部年轻的史蒂芬•奥斯汀建立的殖民地来的开拓者们开始探索科罗拉多河下游,他们发现,这座城镇仅剩的蛛丝马迹,就是一些家养的牛在跟着野牛跑来跑去。一八三九年,成立三年的得克萨斯共和国选举了一位劲头十足的总统,米拉波•波拿巴•拉马尔。他在丘陵地带边上猎野牛,远眺美丽的山脊,感叹道:“这应该是未来帝国的土地!”第二年,就在拉马尔站过的地方,建立了新共和国的首都奥斯汀。但奥斯汀仍然处在科曼奇人的地盘。一群群好战的科曼奇人从四面八方的山头上围观着这座城市的修建。一直到一八五〇年,小城缓慢而稳定地发展,再加上共和国“分布很广的兵力”的成功,印第安人才被迫撤退。

他们撤退到了丘陵地带,这里是他们的大本营。一位得克萨斯历史学家写道:“林木茂盛的山谷中,他们住在清澈的溪流边,总是去洗劫白人的聚居地。谁要是顽强到能跟着他们进入山地,必会中他们的埋伏。”

但仍然有人跟着他们进山。就连奥斯汀修建期间,也有人独自或者带着妻儿进入那里,进入到这片全副武装的西班牙军队也不敢进入的土地。早在十九世纪四十年代,丘陵地带就有了小屋。

一八四六年,得克萨斯成为美国的一个州,边境防卫就成为联邦的责任。美军在得克萨斯修建了南北向的要塞线,深入到丘陵地带大约一百二十公里。但这些要塞还是很稀疏,驻守人数也少得可怜,马匹的配备也不到位。要塞建成的时候,这里的军队连一支正式的骑兵队都没有。最初派去和凶悍的科曼奇人打仗的一些步兵队,坐骑竟然是骡子。更过分的是,多年以来,他们都不允许去围追印第安人,只有对方攻击的时候才能开打。这样的命令让他们对打了就跑的印第安强盗完全束手无策。但他们也的确给居民们带去了一点勇气,而这些人需要的也就是这么一点勇气。在这条要塞线后面,美国人慢慢地从丘陵地带的山谷往上爬。到一八五三年,布兰科河沿岸有了三十六个家庭,佩德纳莱斯河沿岸有了三十四个。

这里只是非常非常边缘的地方。这些家庭也已经把文明和安全抛诸脑后。他们住的是原木修起来的小屋,一般都很小,很简陋。很多旅行者惊异地发现,得克萨斯的居住条件比别的州困难和原始得多。“来自别的州”的一名旅行者提到布兰科河谷的某一家,说往他们家走的过程中,他还以为“肯定是厕所”。然而,进去之后他才发现,在四五米见方的小屋里,竟然住了八口人。(事实上,在丘陵地带,厕所并不常见,一八五七年旅行到那里的弗雷德里克•劳•奥姆斯特德说:“那时候的得克萨斯好像才刚刚有马桶。”他说起住在某一家的经历:“没有马桶,有事就去灌木丛后面或者直接在广阔的平原上解决。”)通常,丘陵地带的一家人要定居,就用火清理出一片土地,上面还残留着树桩,火焰过后是一片黑色的灰烬。房子的形式绰号“狗跑屋”。两个房间或者小屋,中间有隔断,房顶是连起来的,中间留着一段走廊作通风之用。“狗跑屋”这个绰号的由来,费伦巴赫写道:“是因为其最广泛的用途。走廊肯定不是最干净的地方。”曾有住在那里的旅行者抱怨,说小屋的墙壁全是洞,根本挡不了风。拉瑟福德•海斯 (6) 写道,他曾经住过这样的小屋,小屋的墙一只猫“随随便便”就能砸破。屋子周围堆满了工具,还有养的猪和饥肠辘辘的猎狗。几乎没有什么便利设施。费伦巴赫说:“这样的日子艰难、肮脏、极端无聊、孤独、逼仄到令人窒息……后来也有美国人怀念和赞颂那段时光,但很少有人愿意再经历一次。”唯一充足的东西是恐惧。四十年来,这个边疆都是“战争不断”。印第安人在很多州也肆虐几十年了,费伦巴赫写道:“但得克萨斯的盎格鲁 (7) 边境却有所不同,是整个战斗中浓墨重彩的一笔,那里所遭遇的恐惧和苦难,在任何时间任何地方都是非常少见的。得克萨斯的盎格鲁边境没有大多数州的贸易商、猎人和士兵。这里镇守的,是以农耕为生的家庭,有妇女,有小孩,而和他们抢土地、起冲突的,是一个分布很广、野蛮原始的好战种族。”

那片边陲土地上诞生了雷明顿画派,画的都是一列列士兵,在马背上冲锋。一八四二年,佩德纳莱斯河边的一场战斗中,得克萨斯游骑兵第一次配备了柯尔特左轮手枪,是为了和科曼奇人战力相当。之前,一个边疆守兵给单发式步枪上膛的时间,就够这些野蛮人往前冲将近三百米同时射出二十支箭了。杰克•海斯上尉领导的游骑兵们击溃了科曼奇人,领导他们战斗的首领说:“我再也不会跟杰克•海斯打仗了,他的每一根手指都能射出子弹。”到一八四九年,得克萨斯边陲至少有一百四十九名白人男性、女性和孩子死于非命,这还是不完全统计。十年后的两年之内,又死了好几百人。

相比被俘虏的人,死去的这些人还算幸运的。科曼奇人本身就以折磨人为乐。丘陵地带很多人家都是亲眼见过的,剩下的也有所耳闻,他们知道被科曼奇人掳掠之后是什么下场。女人被钉在篱笆柱子上活活烧死;男的被剥去眼皮,绑在柱子上,扔在毒辣的阳光下慢慢死去,或者拿滚烫的煤炭去烧他们的生殖器。很多被科曼奇人抓住的女人都惨遭强奸 (8) ,之后可能会被剥去头皮,但求死不得,这样科曼奇人就能用她们光秃秃的头骨来放烧红的战斧。对于丘陵地带的人来说,满月之夜,“科曼奇之月”,就意味着恐怖。一位早期到那里的女性回忆起自己的少女时代,说:“人们总是很警惕,看有没有红人接近。我们这些孩子去泉水旁接一桶水,也得随时看着灌木丛或者大树后面有没有印第安人突然蹿出来。我们随时都生活在恐惧和担忧当中……听到狗叫,我们马上就会想到是印第安人来了……我妈说她在那个地方死过一千次了。”她回忆说,一天晚上,她父亲看到附近河谷里有灯光,于是,把她母亲、哥哥和她单独留在家里,跑去查看。他很久都没回家,后来三个人听到好几个人接近的脚步声……六十年后,她仍然记得当时他们是怎么等着看谁会开门,想着自己的命运将会怎样。幸运的是,是他爸爸和几个在河谷扎营的白人。但六十年后她仍然鲜明地记得“当时我们痛苦的恐惧”。她又说了句很辛酸的话:“为什么男人们愿意把家人置于如此危险的境地之下,我真是搞不懂。”

这片土地的确笼罩着恐怖的阴云,即便如此,深信在这里可以寻找到财富的白人男子,还是来占领土地了。一八五八年,布兰科河与佩德纳莱斯河及支流沿岸的人数算是足够了,可能有一千个左右,可以建县了(布兰科县,是以丘陵地带白色的石灰岩命名的),他们还修建了一座教堂和一所学校(学校的门窗上都插着长度相当的木头闩子,印第安人来袭时,还能抵挡一下)。对于一八五八年来到布兰科县的两个年轻人汤姆和山姆•约翰逊 (9) 来说,一切看上去都是前途似锦,实现梦想指日可待。

两兄弟都参加了内战(快活山战役中,大兵山姆•约翰逊骑的马被击中了;在枪林弹雨中,他还带着一位受伤的战友逃出战场),战后回到了丘陵地带,发现牛从一小群变成了一大群,别人留下的漫山遍野疯跑的牛也变成了一大群。战前价格低,市场和交通都不稳定,牛不值什么价钱。漫山遍野的牛啊,长长的牛角没有打上谁家的烙印,随便抓。得克萨斯的法律规定,没有打烙印的牲畜都是公共资产。

而到现在,牛突然就值钱了。北方的大城市不断崛起,城里的人们都想吃肉。而且,突然间,就有了把肉运到城里去的办法——一直往西修的铁路。

一八六七年,铁路修到了堪萨斯的阿比林,大概在同一年(那时候得克萨斯一头牛还只卖三四美元),大家听说牛在外地能卖高价钱,于是开始赶着牛出了丘陵地带。往东来到奥斯汀,走出山区,然后沿着奇瑟姆牛车道北上,跨过雷德河,来到堪萨斯平原上铁路末端欣欣向荣的城市。初次赶牛出来的那些人,一路上要应付受惊逃窜的牛,还要提防坏人强盗、印第安人和那些歇斯底里的害怕这些牛会传染“得克萨斯热”病毒的堪萨斯人,他们肯定在想,这长途跋涉值不值啊?但等到了阿比林他们就不会再这么想了。一八六七年,一头长角牛在那里能卖到四十到五十美元。那些人离开丘陵地带的时候身无分文,回去的时候则提着一袋袋金子。在本地只能卖四美元,出去就能卖四十美元!在这边没有任何代价就能得到的牛,能卖四十美元!你只需要水草丰茂的土地,让你的牛吃饱喝足。丘陵地带这么多草、这么多水,夫复何求。他们把山间的牛赶到一起,又从南边的平原上一大群一大群地赶过来,让它们在丘陵地带丰沛的草地上敞开了吃。

约翰逊兄弟就在最初那群赶牛的队伍中。一八六七年,他们买下了佩德纳莱斯河边的一个牧场。一八六九年,他们的畜栏在河岸边延伸了好几英里。他们雇用的骑手之一说,一八七〇年,他们是“最大的独立牧牛人,生意遍布布兰科、吉莱斯皮、拉诺、海斯、科马尔和肯德尔等县”。那一年,他们沿着奇瑟姆牛车道赶了七千头长角牛北上来到阿比林。那年最后一趟是汤姆负责的。“他从堪萨斯回来的时候,”手下的一位牛仔回忆说,“马鞍的挂包里装满了金币。”他走进两兄弟那摇摇欲坠的农场小屋,在桌边坐下,“把那些挂包和一把柯尔特左轮手枪放在桌上,数了数钱,一共十万美元”。

赶牛去卖的路途中,山姆的妻子一直守在他身边。她叫伊丽莎•邦顿,罗伯特•霍姆斯•邦顿这个成功的洛克哈特牧场主的女儿,她一看就是邦顿家的人(一名亲戚描述说,她“身材高大,自带贵族气质,各种外貌特征都显得血统高贵,乌黑的头发,炯炯有神的黑眼睛,以及玉兰花一样的雪白皮肤”),而且也带着邦顿家的骄傲(“她很爱谈论自己的英雄叔叔约翰•惠勒•邦顿”,还有别的祖先。比如,有位表亲当过肯塔基的州长,有位兄弟参与过得克萨斯游骑兵的战斗。“她常常教导自己的孩子,要对得起这么光辉的家族历史”)。山姆是个意气风发、器宇轩昂、长相英俊的小伙子,一头黑发,温柔的灰蓝色双眼隐藏在长长的睫毛下面。这些是约翰逊一家的特征。一八六七年,他的牛卖了好价钱之后,就娶了伊丽莎,带她来到佩德纳莱斯河边的牧场,但是她不愿意一直守在那儿。

一位历史学家写过那些早期的赶牛经历:“令人难以忍受的好几个月,每天十八个小时都在马背上,中间还有暴风雨和无穷无尽的沙尘天气来捣乱。还得提心吊胆,怕印第安人来捣乱,怕别的人来抢牛。更怕的是,当闪电掠过平原,晚上可能会把牛群惊得四散逃走。”早期很少有女人跟着去卖牛的。但是伊丽莎就去了(有位历史学家说她是丘陵地带唯一这么做的女人),不仅跟着去,而且骑着父亲给她的一匹肯塔基骏马,骑行在牛群前面做前哨 (10) 。“她虽然温柔,”一位研究伊丽莎•邦顿•约翰逊的历史学家写道,“但在边陲的生活中,还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女英雄。”

在那个年代,丘陵地带仍然是谈满月色变。事实上,那是那个年代最糟糕的时候。就在前一年,政府将要塞中的军队撤出,引起山间那些孤零零小屋里各个人家的狂怒,却毫无办法,也许远在华盛顿的政府根本不了解情况(或者非常了解。有人说,不管这猜测多么没有根据,丘陵地带还是有人怀疑,华盛顿的政府在故意地惩罚这些之前叛乱过的人)。一八六九年七月,也给伊丽莎带来了恐惧。住在约翰逊家附近的一对年轻夫妻被科曼奇人掳去并杀害,发现他们尸体的人看得出女的被活剥过头皮。山姆和一群男人一起去印第安人那边找两夫妻的尸体,他不在家的时候,就剩下伊丽莎和小女儿玛丽。伊丽莎正在小屋附近一处泉水那儿打水,看见科曼奇人在树林中骑着马朝她飞奔过来。这群人还没注意到她。她赶紧跑到屋里,抱起小宝贝,爬到家里储藏根用蔬菜的地窖里,关上活板门,又在门缝上插了一根棍子,慢慢透过门缝扯了一条破地毯来盖住门。听到印第安人接近的声音,她在玛丽嘴上系了一条尿布免得她出声。公开的故事里都说那是一条“备用的尿布”,但其实不是的,那是孩子一直穿的脏尿布。印第安人闯进小屋,她躲在黑暗中一动不动,听着印第安人打碎她和山姆从洛克哈特买的结婚礼物。接着又听到他们去了屋外,从畜栏里偷了马,骑走了。一直到天黑,山姆回家了,她才敢从地窖里出来。

但一八六九年也是科曼奇人嚣张肆虐的最后一年。丘陵地带的北端,科曼奇人的老巢,白人正在大批杀害他们的野牛,而这些牛提供了印第安人的衣食住所需。所以他们要么撤回印第安人的保留地,要么就只能饿死。不出几年,丘陵地带的人们就彻底不用再害怕“科曼奇之月”了。布兰科县最后一次被印第安人劫掠是在一八七五年。但是从一八七〇年开始,这些劫掠的次数已经大量减少,最后销声匿迹。约翰逊兄弟和别的男人,以及女人,就是在这片土地上定居的人们,终于赢了。

接着他们开始发现关于这片土地的真相。

他们一直跟科曼奇人战斗,直到取得胜利。而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也毫不自知地卷入了另一场战斗。在这场战斗中,英勇毫无用处,因为他们根本没有胜算。从他们第一次赶着大群的牛羊来到青草离离的丘陵地带,就开始陷入这个陷阱,让他们无法逃离。现在,印第安人走了,定居的人越来越多,于是牛羊也年复一年越来越多,这个陷阱也让他们陷得越来越深了。

牛群吃的草,就是保持丘陵地带的稀薄土壤,让它们不至于被雨水冲刷的草。牛群吃了草,土壤便再也没了保护。

干旱的气候下,草长得很慢,一长出来,又被牛群吃掉了。它们吃得越来越靠近地面,一直吃到最下面一层,也是土壤最后的保护盾。下雨了,丘陵地带的雨啊,都是瓢泼一般。土壤就那么光秃秃地承受着大雨的侵袭,特别是那些悬崖峭壁上岌岌可危的土壤。

土壤开始流失。

流失得越来越快。丘陵地带的暴风雨一向野蛮无情,只是原来有草,不但保护了土壤,还能慢慢吸收雨水,并且温柔地导流到下面的溪水中。现在,草少了,雨下得越来越猛越来越快,蚕食着土壤,在上面凿出万千沟渠。

土壤被冲刷得所剩无几。今年春天和去年春天相比,景色都变了个样。上一年,牧牛人还会满足地看着青草覆盖群山,郁郁葱葱。第二年春天,他只能一直等着群山变成绿色,眼前却一直是一片光秃秃的土。草少得可怜,只看到光秃秃的土地干旱龟裂。再下一年的春天,他会突然意识到,上面有白色的东西,透过棕色的土地看得到的白色,粉白色,石灰岩的白色:已经可以看到岩石层了。不仅是草没了,很多地方能供草重新生长的土壤也没了。洪水从山间的沟渠中咆哮而下(人们把洪水称为“沟里疯”或者“桩上跳”),沿着光滑的石灰岩,力量足以把树桩都拔起来,越来越快地冲走土壤。有时候一个人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头天下午,山上还有土,他希望下一年至少土上能长点草,能在上面放牧。接着一场暴雨袭来,第二天早上他再看,就是一座全是白色岩石的山了。当然最先暴露的是比较陡峭的山坡,但很快平缓一些的坡地也沦陷了。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白色的岩石才是丘陵地带的本来面目。花了几个世纪的时间才穿上绿草青青的伪装,但只用了几年,这层伪装就被撕下。就算在那些比较平缓的坡地上还有些草,很快这片土地也不再肥沃富庶了。

接着灌木便卷土重来。

闪电和印第安人燃起的火焰,再加上长得比较快的草,抑制了灌木的生长。但现在印第安人消失无踪,闪电在平原上燃起大火时,人们又慌忙去扑灭,不懂得这火不是敌人而是朋友。硕果仅存的草中,没有高大强壮的须芒草和印第安草,而是那些比较短小脆弱的品种。

于是灌木开始从沟壑之间向上生长,在峭壁上的岩石表面钻出来,压抑很久之后重新成蔓延之势。它们开始悄无声息地占领草地,小型的、低矮的、浓密的灌木与矮树,猫爪木、霸王仙人掌、凤尾兰、灌木栎和杜松……还有豆科灌木,丝带一样的叶子在阳光下显得那么精致脆弱,却不曾想到地下的主根如同魔鬼一样庞大而贪婪,穿过薄薄的土壤,寻找更多的水与营养。最后,连雪松都出现了。这种植物能在最干旱、最贫瘠的土地上生长,根系庞大凶悍,能穿透岩石,寻找水分,所以在完全没有土壤的地方也能生长。雪松实在长得太快了,仿佛要狼吞虎咽掉脚下的大地。一开始,这些灌木如同伸着触须,争先恐后地朝草地游弋而去,接着触须变成细线,然后细线变粗、变硬,有时候牧牛人都能看到一大片坚硬、蜿蜒,长满了刺的灌木无情地朝脆弱的绿草地侵袭,接着,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吞下。要么就是,牧牛人觉得这片草地肯定是安全的,附近没有任何灌木,只要草还能长回来,就能在这儿牧牛。结果一天早上,他突然发现一丛灌木出现了,就算他把灌木拔掉,种子也早就散布开来了,第二年同样的地方会长出十几丛灌木。

丘陵地带早期的居民们完全无法相信灌木蔓延的速度。最初的日子里,牛仔们觉得,好像整片土地一年一个样子。今年还能自由自在地在开阔的草原上策马奔腾;第二年,同样一片草地上,马儿必须小心翼翼地躲过半米高的灌木;再过一年,牛仔坐在马上,灌木已经能碰到他的小腿了。所以他们把这片灌木丛林戏称为“小腿林”。而长到这个高度,马已经完全过不去了。白人们刚来丘陵地带的时候,那里的雪松还很少。二十年后,雪松覆盖了目之所及的整个地带。到一九〇四年,光是一片雪松林就从奥斯汀往西北蔓延,面积达到一千三百平方公里。而且还在持续生长扩张,每一年都越来越快。灌木每多一寸,就意味着草地少了一寸。

一开始好像也没多大关系。因为一八七〇年前后,丘陵地带开始种植棉花,最开始的几年长得很好,每块地的出产都很不错。丘陵地带一位历史学家写道:“棉花能带来万能的金钱……只要有足够的土可以撒种,到处都种上了棉花……只要骡子能耕的地方,无论是在山谷里、在斜坡上,还是在山顶上。”

但对于这片土地来说,棉花带来的伤害比牛群还大。牛吃了草,不但能产生肥料,还能提供百分之三十到百分之四十的营养给被它们消灭的草地。而棉花没有任何回报。每一株都拼命地榨干土壤,所以土壤就越来越贫瘠,越来越稀薄,越来越呈现粉末状。牛吃草吃得深,但至少还会把地下的根留着。而种棉花时用的犁,坚硬的钢片把根都翻起来,杀个片甲不留。更重要的是,棉花是季节性作物,而当时不知道农业轮作、土壤连续覆盖的道理(要到十九世纪八十年代才有人研究出来),丘陵地带的农民们在丰收后没有继续在棉花田里种任何东西,也就是说,每年的那几个月之后,包括整个冬天,土地上都光秃秃的,没有任何保护。土地里面没有植物的根来增强力量,上面也没有草来保护。

旱灾不可避免地袭来。丘陵地带的炎炎烈日下,大地在燃烧。仅剩的营养成分也被烧没了。丘陵地带多风,一直持续不断地吹着,平时倒是让气候非常舒适宜人,而冬天则是大平原刮来的酷寒北风席卷山间。这些风卷起一阵阵沙尘,把土壤也裹挟而去。丘陵地带一位农民不无心酸地说,风把土壤吹到了“下一个县,下一个地区,下一个州”。干旱过后,大雨瓢泼而下,再接再厉地把土壤冲走,从陡峭的山坡上冲走,沿着棉田的犁沟冲走(农民们为棉田选址的时候也不会考虑,山坡上哪里方便就在哪里开垦),冲进溪流江河,在地上刻出一道道沟渠,而下一场雨又会把这些沟渠刻得更深,让雨水冲刷的速度变得更快。山坡上的倾盆大雨朝溪流奔涌,山洪暴发,吞噬着溪流那光滑的石灰岩河床,卷走岸边肥沃的土地,那可是丘陵地带唯一真正肥沃的土地啊。河水猛涨,等到退却的时候,又会卷走更多肥沃的土壤,沿着佩德纳莱斯河流入科罗拉多河,再从科罗拉多河汇入墨西哥湾。而且,在那些太陡峭,骡子无法耕种的山坡上,想要复兴赶牛事业,再赚回一袋袋金子的人们,一直在尝试着继续牧牛。“草长出来,就被牛迅速吃掉,比草生长的速度更快。让那些地方的土也变得光秃秃的,被风卷走,被雨冲走。”

丘陵地带的肥沃丰沛花了好几个世纪才形成,人类进入以后的二三十年里,这里已经不复往昔。十九世纪七十年代初,人们开始种棉花的头几年,一英亩能出产一捆 (11) 甚至更多。到一八九〇年,出产同样的一捆棉花需要超过三英亩的田地。到一九〇〇年,需要十一英亩。

丘陵地带一直是个美丽的陷阱。美丽是一直不变的,甚至可以说是更美了,因为到处都是树林灌木,还有河流奔涌的风景。干燥的气候,湛蓝的天空。但现在已经能看到陷阱里张牙舞爪的机关了。事实上,已经不用再深入到美丽外表之下,就能看到这可怕的机关了。辽阔起伏的土地上,现实已经明明白白地显示出来。这些土地,丘陵地带成千上万平方公里的土地,曾经覆盖着厚厚的草地,现在呢,从远处看感觉是一些碎片,走近了,会发现其实都是石头,有的是很小的白色卵石,有的是拳头那么大的石头,散落在整片土地上。第一次看见这些石头的农民,可能会以为下面就是土壤,于是清理掉一片,往下挖,结果发现根本没有土壤,完全没有,或者最多两三厘米。那些石头就是土壤,是丘陵地带原本的石灰岩地貌的最上层。丘陵地带的现实已经完全显露出来了,这现实就是石头。这里是石头的国度,真相一目了然。这真相的后果也越来越清晰。闯荡到丘陵地带的人们本想靠土地致富,或者至少赖以谋生。但农民或牧人靠土地谋生只有两种方法:耕地或者放牧。但无论在这片土地上进行哪一种活动,土壤都会慢慢流失殆尽。

约翰逊兄弟似乎没意识到这是个陷阱,没意识到丘陵地带的现实。他们的职业性质,保护了那宏大的梦想,甚至使其膨胀。“说到牛群的大量增长,总是会说什么王国,什么帝国,从来不会说‘牧牛业’之类的。”费伦巴赫指出。这项事业的确宏伟,目之所及全是不可计数的牛群,在空旷的土地上无休止地放牧赶路,还有雨点一般砸下来的金币。这一切能让你的梦想也无边无际。两兄弟在阿比林也亲眼见到,或者至少有所耳闻,一些人证明了这样的梦想可以成为现实。那些人一开始也是赶牛来卖,但后来成就了更大的事业:约翰•齐兹厄姆 (12) 、查尔斯•古德奈特 (13) 以及理查德•金,里奥格兰德河上的蒸汽船船长,在他们之前不久开始牧牛,现在真的成为名副其实的国王 (14) 了,听别人说,他的牧场有一百多万英亩(“太阳升,太阳落,今晚还在金家牧场过”)。约翰逊兄弟可不满足于单纯的赶牛换钱。丘陵地带长期以来免费的土地,已经开始进行买卖了。这两兄弟一边继续在那些还未占领的土地上牧牛,一边买下更多的土地:一开始他们有一百三十公顷,后来又在布兰科县买下二百六十公顷,接着又买了五百二十公顷;在海斯县还买了七十公顷,后来又追加二百一十五公顷。海斯县这两块地都是一八七〇年买的,付了折合一万零九百二十五美元的金币。接着又在吉莱斯皮县买下之前没有测量面积的牧场,以“里格” (15) 为单位草草计算了一下就成交了,比之前的面积还要大很多。丘陵地带最值钱的房地产是在那一片的“大城市”,弗雷德里克斯堡。约翰逊兄弟自然也在弗雷德里克斯堡买了房地产。他们甚至在奥斯汀南部买下了价格不菲的大片土地。他们“几乎有什么就买什么:玉米、烟熏肉、劳动力、牧牛马”,约翰•斯皮尔写道。之所以买劳动力,是因为约翰逊一家需要把丘陵地带所有的人都发动起来,帮他们赶牛去北方。到一八七一年,约翰逊兄弟不仅仅是丘陵地带最大的赶牛人,可能也是最大的地主了。他们还找了三个侄子来帮他们做生意:杰西、约翰和詹姆斯•约翰逊,还有个表亲理查德。很快山姆和汤姆就买了一座生意兴隆的磨坊,弗雷德里克斯堡的“行动磨坊”,并且开始计划开个店。

约翰逊家族,正在山丘之间建立一个帝国。

* * * * * *

但是占主导地位的还是土地。丘陵地带的牧场和草地看上去都是免费的,然而其实这里绝对没有免费的午餐。在如此艰难的一片土地上,要取得成功,甚至只是生存下来,都要付出难以偿还的代价。你需要完全专注于手头的工作,心无旁骛,忘掉一切与之无关的东西。你不可以心存幻想,不可以做梦,不可以天马行空,不可以逃避现实寻找心灵的庇护。因为这片土地是如此残酷无情,对待生活哪怕有一点浪漫的想法都有可能让你生存艰难,甚至一败涂地。在这一片顽石之地上,原则、高尚的理想、远大的目标,全都是不可饶恕的奢侈品。整天只能想着物质物质物质,现实现实现实。精神上和智慧上的追求都一无是处。丘陵地带唯一重要的艺术,就是看到赚钱商机的艺术。在这片土地上要取得成功,你必须牺牲自己的理想主义,不是部分牺牲,而是全部消灭。你需要的不仅仅是实用主义,而且是最最极端的,甚至可以说是很令人恐惧的实用主义。你需要有强烈的意愿,直面这冷酷无情的群山,用你坚决不动摇的现实主义,和那些不可改变的现实达成协议。换句话说,这种意愿不仅仅要让你接受理想的牺牲,还要让你变得跟这片残酷、强硬、嗜血无情的土地一样残酷、强硬、嗜血无情。费伦巴赫有段话写的是整个得克萨斯,但是特别像是在单独写丘陵地带,他说,因为这片土地的“严苛冷峻”和“压迫一切的现实”:

那些在更为纯净的文明中培养起来的内心信念完全站不住脚,除非特别现实……要是有人对印第安人还心存幻想,不接受科曼奇人野蛮残酷的现实,那通常他都会眼睁睁看着家人被杀害,或者自己在家宅的灰烬中死去。得克萨斯边陲有个事实,虽然所记甚少,但一目了然,就是与科曼奇人比邻而居的家庭中,有的活下来了,甚至越过越红火,但更多的是家破人亡。而不同的命运,主要靠的不是运气。永远的警觉,永远的强硬,这就是成功的代价……像查尔斯•古德奈特这样的人,可以率先跋涉到这化外之地的远端,开辟自己的牧场,击退所有的后来者,而有些人则做不到。

约翰逊兄弟做不到。事实上,他们特别不适合这样一片土地。不仅仅是因为以丘陵地带的标准来说他们有点不切实际,看不清这片土地的现实,还因为他们每年都在同样的草地上牧牛。费伦巴赫写道:“西部的人很能适应环境,十分聪明,也很有洞察力,但同时也很欠缺知识。”他还指出:“很多美国作家都写过,这些人茶余饭后的聊天都是庄稼和牛群,市场和天气,从来没谈过哪怕一点别的想法和规划。”而约翰逊一家的聊天经常出现想法和规划。山姆•约翰逊经常鼓励九个儿女在饭桌上讨论“严肃的话题”,出于同样的原因,也鼓励他们多玩玩惠斯特桥牌。一位亲戚回忆说:“他鼓励孩子们参加需要动脑筋的游戏。”晚饭后,他总是让他们进行即兴辩论。三个儿子中有两个成了老师,其中一个还上了密歇根大学,可能是丘陵地带第一个走出得克萨斯接受教育的孩子。山姆感兴趣的不仅是政治,还有政府管理的理论。当时丘陵地带很少有人看报纸,而那些有报纸的人看的也是运货马车送来的一两个星期前的报纸。山姆却订阅了奥斯汀的一份日报,专门安排每隔一天送到附近斯通沃尔的魏因海默杂货店,而他不辞辛劳地顺着佩德纳莱斯河去拿。而他心中的政治,比理想主义还要不现实。他政治信仰中很重要的一个就是“佃户购买项目”,让那些佃户能买下自己劳动的农场。他说,人不应该在不属于自己的土地上劳作。但是被人问起这个项目的细节,他又有些语焉不详。所有关于塞缪尔•伊利•约翰逊的描述中,都着重说了他对哲学与神学的兴趣,不仅仅是丘陵地带普遍信奉的原教旨主义宗教,还有更深入的宗教问题。他是浸信会教徒,但一位“基督弟兄会”的牧师曾经造访约翰逊家,山姆也欢迎他与自己辩论。整顿晚饭和那天晚上,他们一直都在谈论《圣经》,牧师提的一些问题山姆回答不出来,于是就安排前者和当地的浸信会传教士辩论。后来,山姆觉得基督弟兄会这个牧师赢了辩论,就改入了他的教会。

约翰逊兄弟都是梦想家。他们有着强烈的浪漫主义的倾向,想要慨当以慷,想要大摆排场。山姆和伊丽莎结婚时,汤姆送给弟弟的新娘一辆马车,用银器装饰。而拉车的是两匹同样高大俊逸的肯塔基纯种马,一匹叫山姆•巴斯,一匹叫科林。这样的礼物在丘陵地带简直闻所未闻,价格更是天文数字。

约翰逊兄弟都不现实。而出身邦顿家的伊丽莎却很现实。大家都知道她上集市卖鸡蛋时精明地讨价还价,还有她那句著名的口头禅,就是邦顿家的家训:“有钱留给自家人。”然而她的丈夫和大伯子,毫无疑问被牧牛业一时的欣欣向荣和得来全不费功夫的钱财给冲昏了头脑,各种举动显示好像他们根本都懒得去想那些世俗的细节,似乎跟别人讨价还价都配不上他们的身份。一八七〇年,汤姆从阿比林带回价值十万美元的金币,那些把牛委托给约翰逊兄弟的人(很多都是弗雷德里克斯堡的德国商人,他们的吝啬小气在得克萨斯也算是传奇)来找他们要钱了。约翰逊兄弟给了钱也会让对方写收据,但条理不太分明。斯皮尔写道:

别人给他们写了收据,很快就装满了一个大的旅行袋。看这样子,我认为毫无疑问很多人都拿了两次钱,有些人还拿了好几次……

费伦巴赫指出,在看似壮阔浪漫的牧牛王国中,成为个中翘楚的那些人(古德奈特、齐兹厄姆和金那样的人),他们最重要的性质,就是商人。约翰逊兄弟不是商人。付完卖牛的钱之后,他们让丘陵地带的很多人都兴高采烈。斯皮尔写道:“二十美元的金币,就像今天五十美分的硬币那么多。”分完以后,约翰逊兄弟也还是有很多钱,就在第二个月还用金币按一万美元的价钱买下了海斯县的土地。不过,这些钱比他们预期的要少,而且和他们的梦想相比,实在远远不够。

他们喜欢一厢情愿地妄想。费伦巴赫说“那些被一厢情愿的妄想所掌控的牧牛人”是活不下来的。一位亲戚说山姆•约翰逊“是个特别乐观的人”。他哥哥显然也是同样的个性。从某种程度上说,每一次赶牛进城都是一次赌博,赌的是一路上牛群不会被洪水冲走,不会被印第安人抢走或者集体染病,赌的是当你来到目的地,牛的价格依然很高。最终,赌徒再怎么说也会有几次失算,得州扑克就是这样的。而约翰逊兄弟非常喜欢打得州扑克。谨慎现实的赌徒会留下一些钱以备不时之需,来平安度过不可避免的坏运气。约翰逊兄弟不谨慎也不现实。一八六七年、一八六八年、一八六九年和一八七〇年,他们就一路这么赌过来了,盘盘都赢。他们好像觉得自己永远不可能输,因为他们没有留下任何东西来防患于未然。无论取得了多大的成功,都会拿已经赚的钱投资到下一年,赌会赚得更多。每一年,喜欢打得州扑克的约翰逊兄弟都会把他们所有的筹码推到押注圈中。

一八七〇年,他们把金币分发给大家之后,剩下的全部用来买了地。是全款买的,完全属于他们。但这只持续了几个月的时间。因为他们想要更多的土地。为了得到这些土地,他们最大限度地抵押了已经拥有的资产。一八七一年,筹集牛群进城的时候,他们赊账买了尽可能多的牛,和往常一样承诺说,回来的时候给钱。然后从八个弗雷德里克斯堡的德国人那里借了一万美元(把“行动磨坊”抵押给他们),买了更多的牛。一八七〇年,两兄弟赶了七千头牛北上阿比林,是到那时为止他们赶牛数最多的一年。一八七一年,他们在佩德纳莱斯河沿岸的畜栏中聚集了数倍于七千头的牛,他们手下的一位赶牛人霍勒斯•霍尔说:“约翰逊兄弟这一季聚集了二十五群牛,最小的群有一千五百头。”他们聚集的这些牛,都是活生生的财神爷。他们押上了所有的财产,以及所有能借来的东西,赌今年又会盆满钵满。

在丘陵地带,下这样的赌注实在是太不明智了。

* * * * * *

“一八七一年的开始,下着雨夹雪,天气阴冷乖戾。”斯皮尔回忆道。内战以来,丘陵地带的冬天一直都很温和。但现在,凶猛冷冽的北风从大平原一场接一场地席卷而来。山上覆盖着将近八厘米厚的坚冰,牛成群地死去。

这片富饶之地正在消逝。其实一八六九年七月七日就已经出现了警告。斯皮尔说,一场洪水“严重损毁了河流和支流边的农场”。一辆公共马车被卷入布兰科河,淹死了几个乘客。岸边一座磨车被冲进河里,在下游三公里多的地方找到了,挂在一棵树上。斯皮尔此前在丘陵地带生活十年了,“还是第一次遇到洪水,”他说,“布兰科河的水位前所未有的高。”他字里行间的态度倒是轻松:“站在安全的距离看布兰科河潮水汹涌,真是蔚为壮观。”但紧接着,第二年,第二场洪水又来袭了。这次斯皮尔笑不出来了,他将其称为“可怕”。人们开始好奇了。“大家找到很多老住户询问,但没人经历过这样的事情。”斯皮尔写道。也没人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不过,一八七一年,佩德纳莱斯河沿岸的草地已经没有那么厚的草丛能把牛群养得膘肥体壮了。春天来了,却没有雨水。丘陵地带连续经历了六个多雨的年份,现在干旱来了。开始长途跋涉的时候,约翰逊兄弟的牛都很瘦弱。

约翰逊兄弟的头一群牛到达雷德河岸边他们常用来歇脚的浅滩时,他们发现别的牛群排着几公里长的队,等着安排。终于到阿比林了,他们看到:“主要运输点周围,排着几公里长的队伍,都是等着贩卖或运输的牛。不管在哪边稍微站得高点,都能看到几千头牛,长长的角在阳光下发亮。”一八七一年,从得克萨斯来的牛比往年翻了一倍还多,长角牛有一百万头左右,挤满了整个市场。更糟糕的是,东北部还在经历经济大萧条,铁路上的价格战结束了,牧牛人之前的好处再也没有了。价格骤然跌落。约翰逊兄弟觉得价格后面会涨,也希望牛儿能再吃胖点,于是买了北方的谷物来喂它们,暂时没有放到市场上去卖。结果价格持续下跌,“(一八七一年)从得克萨斯来的牛中有一半都没卖出去……只好在堪萨斯平原上过冬。”韦布写道。约翰逊兄弟也许本来也想带着牛群在堪萨斯过冬,但是他们不能。一万元的借款十二月十五日就要到期。大概在十一月十五日,他们以市场最低价卖了牛,踏上了回家的路。

回家的路惨淡凄凉。那年的冬天来得很早。“刺骨的寒风一阵接一阵。”霍勒斯•霍尔在给母亲的家书中写道。来到阿肯色河边,他们的行程推迟了很多,因为前面还有好多车马等着坐渡轮。回到家的光景就更凄凉了。因为整个丘陵地带都一直依赖着他们,所有人的财路都和他们紧紧维系在一起。另外,为了能还清那一万美元的借债,保住磨坊,他们不得不拖欠很多数目较小的借款。斯皮尔说:“这对人们来说是很大的损失,摧毁了他们的信心。有些人说了些关于(汤姆)约翰逊的难听话,毫无疑问他们也觉得自己说的是真的。但公平地说……他有钱的时候,可没人责备过他。”加上约翰逊兄弟的傲气,不愿意找借口,不愿意解释,不愿意恳求大家给他们时间,让情况变得更糟。抵押的资产都无法赎回了,他们官司缠身。两兄弟失去了奥斯汀的土地、弗雷德里克斯堡的土地、吉莱斯皮县以里格测量的土地,以及布兰科县大部分的土地。接着,他们挣扎着又还了几笔一万美元债务中的钱,然后就再也找不到新的财路了,而磨坊反正也没了。他们之前一直苦心经营的帝国,只不过一个灾年,就轰然崩塌了。

急躁之中,他们只能放下傲气,暗中做些手脚。法庭宣判他们卖一块地来抵债,很不划算,于是他们慌忙卖给了一位侄子,詹姆斯•波尔克•约翰逊。还有一次,一个债主拿着铁板钉钉的法庭判决书,让布兰科县的治安官在县法院门前的台阶上拍卖两兄弟的另一块土地。结果只有两个人出价,最终的售价比实际价值低了很多很多。拍到的人迅速地把这块地又卖回给了约翰逊兄弟。

一八七二年,想要东山再起的两兄弟又搞了一群牛,当然数量要少得多了。(能看出很多人不信任他们了,因为这次赊账的条件变严格了。赶牛的路上,必须有一位“弗雷德里克斯堡的路易斯先生”跟着,他是个律师。)但是一八七二年干旱成灾。丘陵地带残酷的烈日把草地晒得焦黄干枯,还烧焦了下面本就已经稀薄的土壤,烧穿了。溪流里的水蒸发得干干净净,佩德纳莱斯河水位很低,有气无力地流动着。热浪滚滚,给牛打烙印和别的牧牛活动只能暂停。七月二十二日,霍勒斯•霍尔给母亲写信说:“天气太热了,我们没法对牛做任何事情,一闻到血味儿,苍蝇就凑上来了。”那个夏天科曼奇人又来抢劫了,杀害和绑架了数人,还掳走了两百五十到三百匹马,这些本是约翰逊兄弟打算北上卖了换钱的。这是相当大的损失,因为当时一匹上等的牧牛马能卖八十美元。一八七二年他们赶牛去卖的结果不得而知,但那一年年终又有一起针对约翰逊兄弟的诉讼。一八七三年,他们在布兰科县的最后一块土地也被治安官站在法院的台阶上给拍卖了。这次没做任何手脚。一八七一年,汤姆•约翰逊在布兰科县为价值一万六千美元的资产缴了税;一八七二年,资产价值是六千美元;一八七三年,只剩下一百八十美元。一八七四年、一八七五年和一八七六年,完全找不到他的缴税记录,也没有任何关于他的其他文字。一八七七年,他在博斯基县的布拉索斯河里淹死了,也没有关于他死亡的详细记录。与此同时,一八七一年还在布兰科县有估价一万五千美元财产的弟弟山姆,搬出了布兰科,远离佩德纳莱斯河,去了洛克哈特离岳父罗伯特•霍姆斯•邦顿比较近的平原上,在那儿短暂居住一段时间后,去了比达的一座小农场,就在丘陵地带边缘一道低矮的山脊上。根据模糊的记录,这座农场好像是他妻子买的,钱是她父亲给的。

山姆和伊丽莎•约翰逊在这座农场上生活了十四年,养育了九个孩子,努力适应简朴的生活。养了几十头牛,在农场上种了四十公顷左右的棉花、谷物和小麦。但陷阱已经封口了。“大概就在这个时候,”斯皮尔写道,“开始有了‘农场已经彻底没搞头了’这种说法,我们只能开始种地。”但这片土地也不太适合耕种了。偶尔也出现一些好年景,但衰败的趋势不可扭转。比达农场曾经有过一英亩一捆棉花的产量,到一八七九年,需要四英亩才能收成这一捆棉花。而一八七九年,一捆棉花的价值已经远远不及山姆和伊丽莎刚到农场上的时候了。一八七一年一磅棉花卖十八美分,一八七九年只卖十美分。一八七九年,山姆的作物总共卖了五百六十美元。辛苦劳作整整一年,只挣了这区区五百多美元。何况这还是一个曾经带着一袋袋金币经过牛车道的男人!(而且他还得从这五百六十美元中拿出两百美元来付给一个帮忙收庄稼的短工。)

与此同时,丘陵地带又耍起了老把戏。一八八一年收成还不错,而一八八二年呢,嗯,那一年,斯皮尔写道,让他想起“得克萨斯富得流油的那些岁月”。“这一年尤其好。草长得不错,果子结了很多,大多数谷物收成很好,棉花呢,棉花真是超出了预期。”一八八三年年景也很好。连续三年的好收成足以给人希望。一八八四年,山姆和伊丽莎开始把比达农场部分转卖,好有钱搬回他们日思夜想的“山里”。钱没凑够,而能卖的东西只剩下一件了,于是他们就把它卖了,或者说是山姆的妻子卖的。伊丽莎•邦顿•约翰逊,二十年来一直没舍得卖自己的结婚礼物,那驾用银器装饰的马车。但这次她卖了,还卖了那对心爱的马儿,山姆•巴斯和科林。凑够了钱之后,他们付了佩德纳莱斯河边一个一百七十五公顷的农场的首付,就在年轻时她和丈夫拥有过的牧场附近。一八八七年他们搬了过去,正好赶上一八八八年那场严重的旱灾,那是丘陵地带所有人记忆中最最可怕的一场旱灾。

约翰逊夫妇离开佩德纳莱斯河的时候还年轻,那里的土地也还算年轻。等他们搬回去的时候,用丘陵地带的标准来看,土地还算比较适合耕种。但最初的肥沃已经不复存在了。放牧呢,要有一两公顷的草才够一头牛吃。约翰逊夫妇回到佩德纳莱斯河边的时候,很穷,在那里住了将近三十年,越发一贫如洗。

有些关于他们生活的浮光掠影。比如照片,一间简陋的棚屋,勉强称之为家,或者说是两间连起来的棚屋——“狗跑屋”,潦草地盖了个顶,有个简陋的前廊,还有个院子,用铁丝网围起来。这片地方也就那院子里还有点杂草。他们的一个女儿辛辛苦苦找回了那个有大理石台面的橱柜,是邦顿家的传家宝。但只能放在烟熏室,因为屋里没空间了。据说,伊丽莎把辛辛苦苦存起来的钱放在一个旧钱包里,深深藏进一个大铁箱,里面有她的宝贝和出去见人穿的衣服。要是有孩子需要钱了——

她会(把钱包)拿出来,捧着那些本是存来买黑色丝裙的血汗钱,数出那个暂时有点拮据的孩子需要的钱,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有时候钱包都掏空了,但她会急切地向孩子保证……自己暂时不需要钱……她说起过去有钱的时候穿的那些漂亮衣服和买的那些高档家具,全都是随口一提,从没有抱怨,也不懊悔。

山姆身上的“约翰逊脾气”分毫未减。一次,他儿子乔治“看不起《圣经》,被他父亲满屋子追着跑”。而且他对天气之外的那些话题,也还是保持着约翰逊式的浓厚兴趣。奥斯汀的日报仍然隔天送来,每隔一天他都会骑着马儿“老雷”,跨越佩德纳莱斯河,去另一头的邮箱取报纸。他会坐在斯通沃尔的魏因海默杂货店,整晚整晚地讨论政治和政府理论。据别人回忆,生命的最后几年,他还坐在前廊上,读着《圣经》或者报纸,和路过的人聊天。或者只是坐着,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胡须雪白,一头依旧浓密的白发,眼神穿透夜色,看着佩德纳莱斯河周围的景色。几头孤独的牛儿散落着,在曾经牛羊遍地的山间漫步。


(1)  阿拉莫:得州圣安东尼奥的天主教传教区,一八三六年得克萨斯独立战争期间曾被墨西哥占领,发生了著名的阿拉莫之战。

(2)  桑塔•安纳(Antonio Santa Anna):当时墨西哥军队的首领和墨西哥的独裁者,曾经先后七次担任墨西哥总统。

(3)  两百英亩大约相当于八十一万平方米,将近一平方公里。

(4)  波尔克即上文提到的“新上任的总统”詹姆斯•诺克斯•波尔克。

(5)  一八一二年战争,又称为第二次独立战争,英美在独立战争之后的第二次大战,其中有英国和印第安人的联军,被美军打败。

(6)  拉瑟福德•海斯(Rutherford Hayes,1822—1893):第十九任美国总统(1877年到1881年)。

(7)  盎格鲁:泛指英国人及其后代。

(8)  费伦巴赫说:“被南部平原的印第安人掳去的白人妇女全部被强奸,无一例外。”——原注

(9)  山姆•约翰逊即上文提到的“塞缪尔•约翰逊”,山姆是塞缪尔的昵称。

(10)  “我是咱们这儿的英雄,”一八七一年,约翰逊手下的牛仔霍勒斯•霍尔写道,“我和约翰逊夫人骑着马,领先火车八英里左右……还打了一头鹿。”——原注

(11)  捆:棉花的市场计量单位,一捆棉花大概有六十斤。

(12)  约翰•齐兹厄姆(John Chisum):十九世纪中后期美国西部富有的牧牛人,一八三七年来到得州,后来在建筑行业也颇有成就,而且还担任了拉马尔县的书记官。

(13)  查尔斯•古德奈特(Charles Goodnight):美国西部牧牛人,也许是得州最著名的牧人。有人甚至将他称之为“得克萨斯大平原之父”。有历史学家评价他说“比历史上任何牧牛人都要成功”。

(14)  理查德•金的姓,英文是“King”,意为国王。

(15)  里格:一种古老的长度单位,一般陆地测量一里格等于三英里,将近五公里。

•2•

人民党

山姆•约翰逊回到佩德纳莱斯河谷居住的三十年,有一段短时间的中断。一八九二年,有两三个星期的时间,他不仅在魏因海默商店谈了他关于政府管理的理论,而且还参加了烧烤集会和公共演讲,继续侃侃而谈。这是竞选活动,他是平民党的州议会候选人。虽然他竞选失败,但平民党的候选人以几乎是二比一的优势赢得了州政府公职,接管了这个地区和整个丘陵地带。

这正是天时地利人和的结果。整个南部和西部,很多人都逐渐感觉,他们被某种自己无法控制的力量引入了陷阱。他们认为,光靠他们自己没办法打败这股强大力量,需要外力的帮助。从内战以来,这种感觉就一直缓慢而稳定地抬头。农民们在田中挥汗如雨,辛苦劳作,播种、耕田再收割,结果把收成拿去市场才发现,因为种种因素,比如东部的价格、欧洲的价格,或者铁路运输的费用,或者那些装有升降机的谷仓的储藏费的影响,农产品远没有他们想象中值钱。他们经常会发现,卖掉收成得来的钱,甚至连买新的种子都不够,而借钱买种子的话呢,利率又太高,甚至在播种前就知道不可能还得清。如果说十九世纪七十、八十和九十年代对于农民来说是绝望的三十年,那么最绝望的地方莫过于丘陵地带。在别的地方,农民们还可以说是铁路剥削了他们,但丘陵地带根本就没有铁路,因为在这么一个人口稀少的地方穿山修铁路实在太昂贵了。大家驾着马车去市场上卖农产品,成本很高,蚕食了农民本来应得的收益。在别的地方,农民们还可以抱怨一下利率,而丘陵地带,利率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这里的银行和来存钱的人一样穷(约翰逊城市银行一八九〇年的库存现金:一千九百四十五美元),根本没钱借贷款,更别说设置什么利率了。在别的地方,农民们觉得农产品的价格太低了,而丘陵地带的作物能长起来都不错了。也是在丘陵地带,美国农民大暴动拉开了帷幕。一八七七年,几个一贫如洗的农民聚集在约翰逊城北边约八十公里的得克萨斯兰帕瑟斯县的一间小木屋里,成立了“农民联盟”,后来发展为全国劳工联合会,进而建立了人民党(党人自称“民粹主义者”)。这个党的建立就是美国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全民起义运动。

联盟有一份报纸,《南部水星报》,从写给报纸的信件来看,佩德纳莱斯河沿岸那些稀疏的农庄中,充满了怨怒之气。

“划定给我们的这块地,只有很少一点点可以耕种,所以定居的农民很少,”布兰科县新教堂联盟的J.D.卡迪写道,“我们这里只有大概八位品性良正的男性成员。我们的确住在佩德纳莱斯河边,与石头、峭壁、瀑布、雪松和野橡树做伴,但我们不是鸟兽,而是有血有肉有心肝的人。”

写信的那些男人和女人很少写过信。“我会试着涂几行给兄弟们,”布兰科六十岁的拉金•兰德勒姆说,“要是我拼写够好,能让他们感兴趣地读下去,我也想写长信。但是我这辈子都没上过学,到三十五岁才知道二十六个字母怎么写。要是有什么我能为联盟做贡献的,我很愿意试一试……如果这个印出来了我能读懂,那我就再写一点。因为我认得的话别人也就都认得了,他们都上过学、穿过鞋。”他们全凭着正义感在写,写农民们如何被商人压榨(现在,苦工先生,还完债之前别买任何不必要的东西,还完债了也要保证有足够的钱才能买。因为买一次,你给的钱就比本应该给的钱多了百分之四十到百分之一百),有时候感觉这些文字不可能出自农民之手:“我看见有人在说那些专业人士,那我也来说一说……比如律师,从你这儿买一捆木柴只给一美元,帮你写一点点文书呢,就收费五美元到二十美元。好好研究一下这事儿,看看这里面还有没有公平可言了。我不是光说律师,还有所有那些不劳动的人。我是联盟人。是的,我丝毫不为这个身份而羞耻。”他们全是孤注一掷地在写。“全国的兄弟们写了好多信,说联盟发展壮大了,他们好开心。看着他们的高兴劲儿,我不得不写下面这些悲伤的文字,真是太痛苦了,”德里平斯普林斯的詹姆斯•布勒文说,“我们没有温饱,我们全身冷透,一直冷到心里。除非很快得到治疗,不然我们都要一命呜呼了……不采取措施的话,我们所有的希望都要落空。”他们写这些,也是因为联盟给了他们希望,因为这是伸给丘陵地带的一只援助之手,也是唯一的一只援助之手。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联盟的报纸让他们感受到兄弟般的情谊。“我觉得我和所有为伟大的老《水星报》写文章的人都是亲人……莫忘《水星报》。”米尼•科里德尔写道。米尼的姐姐萨拉,著名的联盟宣讲人写道:“如果我们帮助《水星报》,它也会帮助我们甩掉身上的束缚,给人民以自由。”她常在南部与西部奔波,宣传相关言论,给人们带去希望。农民们请求联盟多派点宣讲人去丘陵地带。“兄弟啊,在派出宣讲人的时候,请记得我们这个孤零零的角落,在我们急切需要的时候派他们来。”没等到宣讲人,他们觉得受到了严重的怠慢。“我们住在这样的穷地方,我们身处无边黑暗,但我们有高贵伟大的理想……恐怕你们从不知道,我们在这里也有个很棒的联盟……我们早已建立了一个‘军营’,真诚地期待能来一位‘领袖’。然而,我们悲伤地发现,自己又被遗忘了,和往常一样……”而后来真的来了一名宣讲人,希望又重新点燃了,农民们翻箱倒柜找出他们能给予的支持交给对方。“我们住的地方旱了太久,还要拼尽全力把门前的狼赶走,”布兰科县的艾玛•艾普思夫人写道,“但我们期待这一季能有好的收成……已经有些人给了钱,有些人还在凑钱,但所有人都会尽快给予支持的。”

一开始,联盟的合作社形式给他们带来了希望。联盟有一些仓库,一个地区的所有农民会把一捆捆棉花送到那里去。然后一起放在一个固定场所内。来这里出价的不仅有之前没有任何竞争者的当地买家,还有整个南部来的买家。联盟的采买人可以直接和犁耙与其他农用工具的制造商交易,然后直接卖给每一个农民,这样不仅没了中间人赚差价,制造商也不再因为赊账购买而索要高额的利率。整个得克萨斯都有了这样的仓库和采买中心,但却不可能在丘陵地带设置分点。在弗雷德里克斯堡举行过一次大分销,结果惨淡收场。买家都说,没有铁路,棉花的运费实在是高得离谱。尽管如此,丘陵地带的农民们牵着马车,排起长龙,跋涉一两百公里把棉花运到奥斯汀。在联盟的仓库那里,棉花卖出的价格比他们想的哪怕高出一美元两美元,他们驾着空空的马车回家时,都会一路摇动着标志得克萨斯农民联盟胜利的蓝色旗子。(在沃思堡和达拉斯,蓝色旗帜也在一路飘扬。一八八五年,得克萨斯联盟有五万名成员;到一八八六年,扩展到十万名;到一八九〇年,二十万名。一位发言人狂喜地宣布,联盟已经成为“这片土地上的一股力量”。联盟的宣讲人开始从得克萨斯奔向其他州的农业县,传达的信息很简单:加入联盟,建立起县合作社,需要的话还可以建立供销社,逃出赊账商人的魔爪。十几个农业州的见证者都同意密西西比州一位同行的话,他说农业联盟“势如飓风”,“席卷”了该州。)

外来的力量瓦解了合作社。东部那些大的制造厂拒绝卖东西给他们,坚持要保留中间人。除了东部那些制造商和银行,当地的商人与银行也都拒绝赊账给合作社的成员。铁路和升降机谷仓公司动用一切力量来和农民作对,而且赢了。因为农民们无法摆脱一个简单的事实:如果作物不属于他们,他们就不能卖。拥有者是那些商人。然后联盟就试图让农民摆脱商人的控制,想在得克萨斯中部建立一个交易中心,让整个州的棉花都从这里分销出去,然后以农民可以承受的利率,借给他们第二年需要的钱。(南部交易中心计划从银行借钱,抵押品是农民写的借款票据。)一八八七年九月,交易中心在达拉斯开张。银行家们再度使坏,拒绝接受票据作为抵押,事实上,他们说,“无论什么条件,什么抵押”,都不会把钱借给交易中心。绝望的联盟开始找自己的成员借钱,丘陵地带可谓倾尽所有——布兰科县新教堂联盟的三十四位成员每人决定捐出一美元。秘书写信给联盟总部说,“只要棉花收了”,就马上给钱。丘陵地带的联盟成员坚定地站在领袖身后。得克萨斯的银行以及他们掌控的媒体,想要往交易中心牵头人查尔斯•马克恩身上泼脏水,把中心的财政危机怪到他头上。丘陵地带海斯县的农民们凑钱发了封电报,说他们的联盟“因为马克恩博士树敌众多而热爱他”。其他州的银行家下了狠心要毁掉交易中心,也加入得克萨斯银行家的队伍,切断贷款来源。联盟领袖宣布一八八八年六月九日是“挽救交易中心日”,号召农民们展现他们的团结一心。那个周六早上,长长的农车队伍(其中有些是来自丘陵地带的)开始涌入全得州差不多两百个县的政府。正值酷暑,农民们却一站就是好几个小时。他们默默地站着,手里举着横幅,是他们的妻子们写的,“南部交易中心永存”。

南部交易中心关闭了。成员们倾尽所有要保住它,但他们根本没钱。联盟的人也尽了全力,开设合作社,发动抗议,牵着农车开始无尽地跋涉,去遥远的市场,从妻子们一分一厘抠下来的血汗钱中分出一些来捐出去。他们努力想要自救,但是失败了。他们收获的教训就是没法自救。他们所对抗的力量太强大了,打不过。于是他们开始求助足够强大,有获胜希望的力量,而且只要动力足够,就能代表他们,那就是政府。

农民们相信,政府要代表他们才是正确的。他们觉得,政府是麻烦的基本来源,所以解铃还须系铃人。通过大量补贴土地和钱,执行偏向性强烈的法律,政府为铁路赋予了无限的力量。而现在铁路正在扼住农民生存的咽喉。那么,政府难道不该代表他们,整治一下铁路吗?为了保护制造商,政府降低工业品关税,却以牺牲农民为代价提高了农产品关税。现在政府不应该降低一下关税吗?政府放弃了对汇率的有效控制,允许银行进行操纵,强迫农民用比借来的时候价值更高的美元来赎回抵押、偿还贷款。现在政府难道不该收回汇率的控制权,让欠债人换钱更容易而不是更难吗?政府强迫使用金本位制度,造成棉花和别的农作物价格无休止地持续下降,现在单一金本位难道不应该结束,让人们可以自由铸造银币吗?政府做了那么多损害他们利益的事情,现在不应该大规模地修订法律,解决这种不平衡的状态吗?(平民党的第一次议政,似乎要把错误全部归咎到政府身上:“腐败控制了选举、议员和议会……执政不公这个温暖的子宫中,孕育了两个伟大的孪生阶级——流浪汉和百万富翁。”)政府用了千万种方法来压制农民,现在不应该用千万种方法对他们伸出援助之手吗?(提出的一些方法在美国还很新鲜:一八九四年,雅各布•考克西将一批失业人员聚集成一支令人同情的“军队”,朝华盛顿进军,他是想要通过这种夸张的做法宣传他的理论,政府应该建立联邦公共就业帮扶制度,来帮助失业人员。)“政府的权力,或者说人民的权力,应该更大,”一八九二年人民党的议政讲坛如是说,“……要结束这种压制,不公平与贫穷的现象应该最终在这片土地上消失。”

有那么一阵子,他们满怀希望。联盟的宣讲人把话带出了得克萨斯,将农民暴动的星星之火燃成燎原之势。一八九〇年,联盟的成员在十二个州取代民主党取得多数席位,赢得了议会的控制权,选举了六个州长,往华盛顿输送了四个参议员和五十多个国会议员(包括科罗拉多的戴维斯•韦特,绰号“血马辔”韦特,因为他说,就算“马辔上血流成河,我们国家的自由也不容破坏”)。人民党是堪萨斯的第三大党派,一八九二年,这个名字被一个新的全国性政党采用了。民意调查显示,这个政党的候选人有一百多万选民的支持,还有二十二个选举团的支持(因为在南方,声名鹊起的平民党人宣布,他们不愿意参与白人至上主义的政治,所以二十二个选举团全都来自山区州。那里不但有从平民党走出来的两个州长,而且两个主要政党合并了,就控制了原有数量两倍的县,在一次选举中一跃成为主要政党。)除了共和党,还没有哪个政党在第一次竞争全国权力的时候就表现得这么好。一八九四年的国会选举中,人民党人囊括了一百五十万张选票,给民主党在南部和西部的竞选造成重创。而且似乎越来越多的民主党人认为银币是个关键问题,要在一八九六年退出民主党 (1) ,使平民党成为美国第一大党。毕竟,一八五〇年曾经发生过类似的情况,使得辉格党垮台,共和党诞生。

这种情况没有再次发生,布赖恩粉墨登场了。一车厢又一车厢欢欣鼓舞的代表们到芝加哥参加民主大会,西服的翻领上佩戴着银质徽章,银色的旗帜在微风中猎猎作响。《纽约世界报》评论说:“他们有章程,他们有决心,他们有人拥护,他们有选票。但他们就像一大群迷失的羔羊在旷野中徘徊,因为……他们中还没出现真正的领袖。”接着,一次又一次的自由铸造银币运动中,很多本来有领袖样子的人在政党议政辩论中证明《世界报》的评论是对的。而年轻的民主党人威廉•詹宁斯•布赖恩紧张地站上讲坛,代表农民反对东部的既得利益者,他说:“我们请了愿,得到的却是轻蔑傲慢;我们迫切地恳求,得到的却是视而不见;我们卑微地哀求,得到的却是灾难与嘲讽。我们不再哀求,我们不再恳求,我们不再请愿。我们要与他们对抗!”台下的两万男女本来沉闷不语,却突然就站了起来,他的每句话都引起欢呼和沸腾,演讲的结尾更是精彩:

烧掉你们的城市,留下我们的农场,你们的城市还会如魔法般建立起来,但如果毁掉我们的农场,那么青草就将长满全国每一个城市的大街小巷……我们背后是这个国家和全世界的劳苦大众,我们有资金背书,更有四面八方劳动者的支持。他们提出单一金本位,我们的回答是:你们不能将这顶荆棘王冠强戴在劳动人民的头上,你们不应该把人类钉上黄金十字架!

自由白银民主党员们没有退出民主党,而是掌控了这个政党。“普拉特的男孩演说家” (2) 成为该党提名的总统候选人。

然而,讽刺的是,这次事件也标志着人民党的终结。民主党抢了民粹主义者们的风头。三个星期以后,人民党自己的大会上,他们别无选择,也只能提名布赖恩,于是丢掉了作为独立政党的资格。而他们选择与之联盟的民主党输掉了大选。布赖恩参与总统选举,与其说是竞选,不如说是传教。堪萨斯的威廉•艾伦•怀特将其称为“一股宗教狂热”。“他们改了赞美诗的歌词,神圣化自己的主张,把黄金和所有象征黄金的资本、财富和财阀集团都刻画成魔鬼。晚上,一万扇小小的白色校舍窗户边,灯光闪烁,仿佛在把希望寄托于天上的星星。”但他们的希望就像星星一样遥不可及。这次传道的失败和很多人民党人三十年前的努力一样。布赖恩的竞选活动英勇蓬勃,但缺乏资金。而共和党的领袖马克•汉纳却从铁路公司、保险公司和大型城市银行那里要来了数不清的竞选支援,资助规模前所未有。共和党赢得了竞选,一位历史学家将其称为“大财团的胜利,制造业和工业打败农业秩序的胜利,汉密尔顿主义打败杰斐逊主义的胜利” (3) 。一八九八年的选举中,缺乏组织的民粹主义者们全军覆没。一九〇〇年,汉纳推举的总统麦金莱推动了《金本位法》的颁布。直到一九〇八年,人民党还派了一名候选人竞选总统,但那时候他们在议会中的席位已经寥寥无几。有的还在坚守得克萨斯,民粹主义思潮盛行的最后几个州之一。但就算在得克萨斯,一八九六年的崩溃之后,他们就再也无法东山再起了。

敏锐的历史学家仍然认为一八九六年的选举有非凡的意义,“旧农业秩序对工业化的最后一次抗议”,但在丘陵地带,生活依旧一如从前,艰难贫穷。事实上,还要更糟糕。一九〇〇年以后不久,美国其他大部分区域的农民生活状况都有所改善,但这种繁荣没能翻山越岭进入丘陵地区。土壤流失太严重了,气候太干旱了,没法做出任何长期的改善。丘陵地带有越来越多的农民失去了他们的土地;一九〇〇年、一九一〇年和一九二〇年的每一次人口普查都显示,佃户干活的农场越来越多。丘陵地带的人民党也是死气沉沉。一九〇四年,布兰科县只有二十三名注册党员选民。而人民党曾经的那些要求就算被提起,也像是无法实现的空梦。在群山之间,人民党似乎只是老人们谈起的遥远传奇,和那些赶牛北上的故事一样。

但是,这些人民党人,这些自称“联盟人”的农民,到底要求了什么呢?只是希望当人们发现自己被那些无法对抗的力量玩弄于股掌之中时,政府,他们的政府,能帮助他们一起抗争。他们没有要求更改铁路和银行的规定,没有要求政府大量借款,没有要求开展大量的公共就业项目。他们只是表达了一个信念:人们团结起来,建立一个政府,让他们在不受控制的状况就要将他们毁掉的时候,有权利要求政府对他们伸出援助之手,如果必要的话,为他们抗争,做他们的英雄。

其实,他们只是要求得太早了。

富兰克林•罗斯福还不是他们的总统。

林登•约翰逊还不是他们的议员。


(1)  因为平民党主张银本位,所以他们退出民主党加入平民党。

(2)  即前文提到的布赖恩。他是美国历史上著名的演说家,三次竞选总统均告失败。文中引用的是历史上非常著名的《黄金十字架》演讲。

(3)  两种主义的代表人物分别是亚历山大•汉密尔顿和托马斯•杰斐逊。两者都是美国开国元勋。前者是美国宪法的起草人之一,曾任美国财政部部长;后者是美国《独立宣言》的起草人之一,美国首任国务卿和第三任总统。汉密尔顿认为人性本恶,蔑视人民和民主,崇尚制度和秩序。他的主张是为巩固财产权服务的,通过牺牲农场主阶级或农业地区的利益来促进商业资本主义的发展。杰斐逊是民主主义者,崇尚人权、自由和心智发展以及地方分权的民主理想,是美国广大农场主和下层群众利益的代言人,不信任城市阶级。他认为社会的经济基础就是农业,主张重农抑商,用抑制资本主义发展的办法来维持一种小资产阶级的农业社会主义。

•3•

约翰逊家的气派

山姆•伊利•约翰逊和伊丽莎•邦顿•约翰逊有九个孩子,三个是儿子。在丘陵地带那些典型的非常看重血统的牧人看来,这三个儿子一看就是邦顿家的血脉。不仅是因为身材高大魁梧和其他引人注目的外貌特征,还有那喷涌的激情、宏大的志向以及极强的领导力,和英雄约翰•惠勒•邦顿身上那种“掌控一切的气派”如出一辙。不过,牧人们还觉得,这三个儿子也都遗传了约翰逊血脉中致命的一点。他们说,约翰逊家的这三兄弟,有邦顿家所有的脾性、自豪、傲慢和理想主义,再加上更宏大的野心和梦想,但完全没有遗传邦顿家的强硬、警觉和实用主义,而这三种品质对于不让丘陵地带这样的艰险之地毁掉理想与野心实在是至关重要。据记载,三个儿子都是理想主义者、浪漫主义者、大梦想家,但很不幸的是,牧人们还用了一个形容词来形容他们,内心“温柔”。其中一个儿子逃出了丘陵地带,如果说他的一生称不上成功,至少也不是悲剧。另外两个守在了这里,其中一个就是林登•约翰逊的父亲,小山姆•伊利•约翰逊。

小山姆•伊利•约翰逊出生于一八七七年(他父亲见生了个儿子,真是松了口气,因为头四胎都是女儿,朋友们都开始叫他“女儿约翰逊”了)。举家从比达搬回佩德纳莱斯的时候,他十岁。

那时候一家人就看出他的“邦顿血脉”了。一部家族回忆录里写道,他的母亲“看这个孩子的眼神满含温柔。孩子有一双黑眼睛,有黑色的鬈发和白皙的皮肤,是邦顿家的遗传……”少年时代的他总是比同龄的孩子要高大些(最终的身高是一米八五),也有邦顿家的大鼻子、大耳朵、浓密的黑眉毛和目光灼人的眼睛。

还在比达的时候,这个小男孩就展现出了聪颖慧黠的一面。“他脑子转得很快,感觉很敏锐,记忆力惊人,”回忆录中说,“他有个姐姐正在背记一首三十二句的诗,要在上学最后一天背诵。结果吃了一惊,她发现远没到学龄的小山姆竟然把这首诗完整地背诵出来了。”他很早熟,“很小的时候就有一种镇定自若的非凡气度”。一家人搬去佩德纳莱斯之后,这个十一岁的男孩身上开始显现出另一种品质,那就是急切的雄心壮志。“农场生活既繁重也有乐趣,让山姆面临一些挑战。他一定要比同伴更快地骑马,耕地时走的线要更长更直,摘更多的棉花。”(“这种竞争意识,”后来,他妻子写道,“一生中都不断催促着他。”)

十几岁的时候,林登•约翰逊的父亲雄心更大了,他不甘心只做农民。丘陵地带的家庭要送孩子去上学是很难的,因为家里需要人手干农活,还有即使是公立学校也要收学费。学费倒是很低,只有几美元,但大多数丘陵地带的家庭还是负担不起。但是山姆很坚定地要去上学。给约翰逊一家编纂家史的人写道:

有一次,父亲给了他几头牛,说:“今年你上学,我就只能给这么多了。”每个周末,这个还在上高中的小伙子就变成屠夫,把牛杀了,切分好,把牛排和牛骨头都卖了,支撑着自己直到下一个“杀牛日”。

往佩德纳莱斯河下游走二十三公里左右,有个以建立者命名的小城——约翰逊城。山姆的表亲詹姆斯•波尔克•约翰逊在那里做理发师,结果生了病,干不了了。山姆赊账买下他理发用的椅子和工具,自学理发,拿朋友们来练习。从此以后,他白天上学,晚上理发挣学费。

有些迹象表明,生活压力太大,那根弦绷得太紧,他的健康承受不了,出现了后来被他的妻子形容为“消化不良”的症状,令他不得不中断高中学业。父母把他送到得克萨斯西部,他舅舅卢修斯•邦顿就在那里(作为邦顿家的一员,他已经在那里建立了普雷西迪奥县最大的牧场),“希望在那个牧场上……他的身体能恢复健康”。

“几个月后,”回忆录中写道,这位十几岁的少年回了家,“下定决心要做老师。”在丘陵地带,实现这个梦想难上加难。在这六万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没有一所大学,也没有一所获得州政府认可、学生会被大学录取的高中。但即使没有高中毕业,也有可能取得一张州政府签发的教师资格证,只要通过资格考试就行。一八九六年,“带着十三本书,教师资格证考试需要的东西,一瓶助消化的药丸和一袋水果干(按照医嘱要多吃)”,山姆搬去了外祖母和外祖父在附近的家。罗伯特•霍姆斯•邦顿攒够了退休的钱,所以搬到丘陵地带也不用担心生存问题,只是单纯地享受那里的风景和悠闲的生活。山姆搬过来,也是想有个安静的地方好好学习。通过考试以后,他在那些只有一间教室的丘陵地带校舍教了三年书。(“后来他总是很愉快地回忆说,自己的得克萨斯历史和美国历史都拿了满分。他一直很喜欢历史和政府理论。”)有一年他在一个名为“多石”的社区当老师,在一家人那里搭伙。那家人有个常来的访客,鲁弗斯•佩里上尉,是个传奇英雄,参与过对抗印第安人的战斗,也曾经是得克萨斯游骑兵的一员。多年以后,那家人还记得,老人讲述那些伟大冒险的故事时,那个叫山姆的年轻人坐在那里,倾听得多么入神,深色的眸子在火光下熠熠生辉。

教书远远不是山姆•约翰逊的志向。他想成为一名律师。“他的头脑很适合做律师,而且也很爱研究法律,”后来他的妻子写道,“但是,眼前还是要先活下去。”他回到佩德纳莱斯河边父亲的农场,和老山姆一起干了一两年农活。后来,父亲老得干不动了,他就从他那里把农场租下来,自己干活。也许做农民不是他的志向,但却是他的命运。

头几年还干得挺成功。雨水充足,冬季气候温和,“小山姆”(人们这样叫他,好和他父亲区分开来)赚了些钱,雇了几个短工,甚至还在弗雷德里克斯堡做起了棉花期货的生意。

在这没落的丘陵地带,他崭露头角,相当出挑。高大、瘦长、精干,虽然有两只大耳朵,但因为皮肤白,头发和眼睛的颜色都乌黑发亮,还是大家眼中的英俊少年。他有着邦顿家的傲气和那种掌控一切的气派。有位约翰逊城的居民还记得山姆和两个弟弟,汤姆与乔治(以及六个姐妹),他说:“除了乔治,约翰逊家的人走路都是趾高气扬的。就连乔治走路也有点那种感觉。我的天,约翰逊一家就连坐着都是趾高气扬的。”山姆穿得也要比丘陵地带别的农民和牧人要好。到晚上活干完了,他会穿上西装,打个领带,骑的也一直是好马。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丘陵地带的老人记得他父亲和父亲的哥哥汤姆年轻时也经常说:“看一个人的靴子、帽子和骑的马,就能把他摸得七七八八。”他偶尔还佩戴一把柯尔特六发式长筒手枪,也是丘陵地带为数不多的佩枪之一。

但他身上那种掌控一切的气派是很自然的,所以他也显得开朗友好。奥斯汀、约翰逊城和弗雷德里克斯堡之间,沿着佩德纳莱斯河,只有一条布满车辙的土路,就从约翰逊家的农场旁边经过,好多要取道这里的人都会安排一下,“好在晚上到小山姆•约翰逊那里过夜,和他共度好时光”。不过,值得注意的是,虽然丘陵地带的男人都是农民或者牧人,山姆最好的三个朋友却不是这些人——杰伊•亚历山大是工程师,戴顿•摩西和W.C.林登是律师。山姆•约翰逊是个农民,但他也是邦顿家的后代,心中燃烧着熊熊火焰,要做更大的事。

农场上过了六年,机会来了。根据未成文的协议,丘陵地带的四个县组成第八十九号选区,得克萨斯众议院的代表就在这四个县里面轮流选。一九〇四年轮到约翰逊农场所在的吉莱斯皮县选派代表去奥斯汀了。山姆的一个姐姐嫁给了法官克拉伦斯•马丁。他以前做过议员,搬到吉莱斯皮来做法官。马丁鼓励山姆参选,于是后者申请去做民主党的候选人,结果获得全票通过。在斯通沃尔一片橡树林中举办的烧烤聚会上,他站在一辆马车上发表了自己的提名演说,让大家看到,他继承了邦顿家能说会道的才华。

“我清楚,很多人都认为,作为一名候选人,当选为立法机构的一员,本身就是个笑话,”他说,并且还说,自己思考了一下,“要怀着良心正确地行使……政府责任。”他觉得自己因为缺乏正式教育,所以有些不够资格。“我……有些犹豫,因为不知道自己的能力和学识是否能让我胜任这重大的职责。”他说,就算成为民主党候选人,也没能消除这些疑惑,“我把这看作你们善良与好意的举动……这说明你们愿意帮助我,通过支持我来反映你们的愿望和想法……我但愿自己,通过忠于职守和全心全意,用一切办法,弥补任何因为我资格欠缺而造成的缺憾。”

平民党也许消亡了,但其原则还在,至少还在马车上那个年轻人心中。他把自己的竞选看作事关全国发展的事业。“这是我们国家历史上即将发生重大变革的前夕,摆在我们面前的问题非常清楚:到底一个共和国的原则与传统应该更长久地保持不变,还是应该谦恭地因为国家利益而有所改变和让步。”他说,那些大资本家的权力,“积累起来的财富,连最疯狂的白日梦也未曾预料到,现在该是人民给出判决的时候了。一边是共和党,因为主张联邦思潮而获得政府权力,而另一边是民主党人,拼尽全力要找回那些最基本的原则,找回杰斐逊、杰克逊和他们的后继者们所制定的宪法原则。这很显然是政府继续运转下去的唯一希望。如果我能用自己的方式尽一分绵薄之力,能够为最后的成果做出哪怕一点点贡献,那我就算是尽到职责了。”

山姆得到的选票远高于别人,最大的优势来自约翰逊城和佩德纳莱斯河沿岸那些小镇,毕竟那里的人们最熟悉他。他轻而易举地打败了对手,一个弗雷德里克斯堡的德裔美籍律师,给他投票的只有德国人和共和党人。山姆的妈妈说,他最初当选公务员的年纪比他那位著名的先辈还要早。约翰•惠勒•邦顿当时二十八岁,而山姆才二十七岁。一九〇五年一月,他来到到处都是红色花岗岩高楼的首府奥斯汀,走进众议院大厅,突然就找到了归属。

这位对农场充满厌恶的年轻人,发现自己热爱这个地方。不但热爱,也很清楚在其中如何行事。作为一个相对来说没受过太多教育,而且完全不老到的新手,他似乎本能地就掌握了立法机构这支“舞蹈”的“舞步”。事实上,他好像天生就是要来参加列队点名,进行议事规程的。他那种说服别人的天赋,学也学不来,而这在议会是万分重要的技能。他在这里游刃有余,似乎已经在这里浸淫多年,而没有在棉田中劳作过。他很少发表演说,但在更衣室和议员席上却常常侃侃而谈。说话的方式也非常特别:想要说服他人接受自己观点的时候,这位高大瘦长的年轻人会抓住对方议员的西服翻领,靠近他,面对面地说话。

包括山姆姐夫克拉伦斯•马丁在内的好几个有影响力的得克萨斯人,多年以来一直在说服议会买下阿拉莫,将其复兴。这个过去的传教区已经年久失修、没落不堪,有一部分作为仓库在使用。但之前的行动都因为资金的问题受阻。阿拉莫的所有者们把卖价提高到六万五千美元,这让议员们愤怒不已。在管辖权的问题上也存在分歧。约翰逊起草了自己的《阿拉莫购买法案》,建议说管理权仍然归“得克萨斯女儿会” (1) 所有。接着他说服了一些影响力更大的议员支持他的法案(他让其中一个年长的内战英雄在上面最先签了字,使其更有说服力),最后通过了。(当地一家报纸写道:“圣安娜占领了阿拉莫,那是在一八三六年;山姆•约翰逊挽救了阿拉莫,那是在一九〇五年。”)约翰逊想通过一项法案,禁止套牛犊比赛。牛仔们经常在本地集市举行这种比赛,而他一直都觉得这对动物太残忍了。一九〇五年,很多人都提出了反套牛犊的法案,而他的被选为最佳并获得通过。在很多议题上约翰逊的主张胜算都不大。这个议会基本上是被利益所控制的,而他则坚持着民粹主义者的理想。比如,他力主对各公司收取特许税,还为铁路工人争取每天八小时的工作时间。但是在他亲自撰写的法案方面(比如,有个法案主张免除布兰科县的一项税收。这是州政府对各个县征收的,每打下一匹狼,要上缴五十美分。《布兰科新闻》说,这个县太穷了,如果真的强制征收,全县可能都会破产),他的纪录十分出色:根据一家报纸的报道,他是“一次提案都没有失败过的”极少数议员之一。他和另外两位同样抱有民粹主义理想的民主党议员(外号“诚实巴克”的巴克•加里和克劳德•赫兹佩思,人称“克罗基特县的牛仔”)合作。一家报纸报道说:“加里先生、约翰逊先生和赫兹佩思先生……三人组赢得了同僚们的尊敬和信心。”约翰逊有种天赋,不仅会让别人服从他,还会让别人喜欢他。大家都知道他常常爱搞些恶作剧。比如对议员J. J.布朗特。这位仁兄经常在议会的办公桌上打盹儿,上面还放着个大闹钟好闹醒自己。有一次,布朗特上好了闹钟,想睡两个小时。他一睡着,约翰逊就走到他的办公桌前,把闹钟拨快了然后走开。一两分钟以后,闹钟就响了。布朗特跳起来,说:“该上班了!我们该干吗呢?”整个议会哄堂大笑。几十年后,在议会里和山姆•约翰逊共过事的同僚们还会满怀喜爱地回忆起他。其中有位山姆•雷伯恩,一九三七年还收到约翰逊的来信。他回信说:“收到你的来信,多年前的友谊续写新篇,我万分高兴。在得克萨斯议会那么多同僚中,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你,想来还是觉得亲切有趣。”

山姆•约翰逊是天生的议员。他从来没有对修补家里的围栏展现出什么兴趣。但是他勤奋刻苦地修补着自己的政治围栏。他和丘陵地带那些报纸的编辑都是好朋友,甚至包括吉莱斯皮《县上新闻》的编辑。这份报纸可是支持他对手的。一九〇五年议会会议之后,这份报纸的社论写道:

山姆•约翰逊……获得成功通过的法案,可能是本届议员中最多的。约翰逊先生能取得这样的成就,和他一直以来默默地恪尽职守,绝不缺席委员会会议和议会会议,以及很少发表大论空谈是分不开的。他讲求务实的从政理念和始终如一的彬彬有礼,让他赢得了很多朋友,在需要投票的时候,他们都会支持他……

他是最积极、最有影响力的年轻议员之一。他工作勤奋努力,却很少到处宣扬,实在是一名理想的议员。

一九〇六年,他想要打破议员名额在各县之间轮换的传统,就连按理说应该轮到挑选议员的拉诺县的报纸都公开支持他。当然,拉诺还是推选了自己的候选人,是这个县唯一勉强称得上大商人的戴维•马丁,拥有一家“马丁电话公司”。但是《布兰科新闻》发出了号召:“少年们,出来说话,让人民选择……他们想要送谁去奥斯汀,为制定我们的法律做出一份贡献。”约翰逊在民主党初选中,就连在马丁的县都赢了。他在四个县的优势太大了,所以十一月的议会选举中,共和党都没有派出代表和他竞争。

但山姆身上不仅流淌着邦顿家的血液,他也是约翰逊家族的一员。邦顿家的人身上有强硬现实的一面,所以才实现了梦想,或者说至少没有让梦想毁掉他们,而山姆没能继承这一面。约翰逊家族的梦想,比邦顿还要大,还充满着不切实际的浪漫。一九〇六年,山姆•约翰逊在政治上大获全胜,春风得意,经济上却一贫如洗,堪称灾难。一九〇二、一九〇三和一九〇四年,他在棉花期货市场上都赌赢了。所以一九〇五年他下的赌注更大,以抵押购买的方式,让自己背上了超过偿还能力的债务。就像他的父亲,一八六八、一八六九、一八七〇这三年赶牛去卖都成功了,结果一八七一年的赌注下得太大,一败涂地。相关细节较少,只有他儿子林登的声明:“我爸爸一直等着棉花的价格上涨到一磅二十一美分,结果等到二十美分的时候,市场就崩溃了,我爸爸也破产了。”山姆失去了投入的一切,损失还远不止这些。一九〇六年,他找别人借钱,而且还做了抵押购买,结果又输了。一九〇六年十一月,他再次当选,回到议会,那时候身上已经背了数千美元的债务。

而在议会,山姆•约翰逊这样的人是没法还清债务的。得克萨斯是新建立的州,华盛顿对其有点爱搭不理,而且在保护边疆不受印第安人侵袭上也做得很不到位。因此早期的得克萨斯人都不太信任联邦政府,继而将这种不信任扩散到自己的州政府,特别是在重建时期 (2) 。那些对这片地区没有感情,利用不稳定局势投机谋利的议员明目张胆地腐败,巧取豪夺,对人民征收苛捐杂税,让他们为自由买单。“狗日的议会开会越多,就会通过越多狗日的法案和税收政策。”一位得克萨斯人如是说。等到得克萨斯本土人士重新夺回对政府的控制权,新制定的州法律基本就是一份反政府的文件,要确保议会尽可能少地召开。法律中规定,议会每两年召开一次。而且,为了鼓励议员们缩短每次的议会时间,里面还规定说,五美元一天的薪水只持续六十天,要是议会延长,日薪只有两美元。

对于很多议员来说,薪水低不算个大问题。因为在奥斯汀,主导议会的不是议员,而是那些游说者,为石油公司、铁路、银行、公用事业公司游说的人。在首府的酒吧与妓院,他们慷慨地分发着“牛排、波旁酒和金发女郎”,导致十九世纪末很多的议会记录看上去就像一场长时间的狂欢群交。很多事务早已在私下就定好了,就连在议员席上的游说者们也可以说是为所欲为。他们经常坐在议员的位子上,甚至代表缺席的议员投票。很多来自相对贫穷的地区,或是自己本身就很穷的议员,回到家时已经积累了相当的财富。而且,就算很多议员拒绝用投票来换现金,也大都接受了游说者们帮他们负担在奥斯汀吃饭和住宿的费用 (3) ,因为他们觉得议员薪水太低,没法抵偿在此地的开销。

但是山姆•约翰逊没有接受任何东西。不是说他就远离妓院和酒吧了,他没有那么正人君子。根据同僚回忆,他充满热情地参与了奥斯汀那些最疯狂的派对,事实上,他很喜欢饮酒狂欢,十分喧嚷,喝多了就醉话连篇,甚至显得有点傻。但就算显得傻,用的也是自己的钱。他坚持自己花钱买酒,自己花钱找女人。如果说大家记得他的喧嚷,那么也记得他的诚信正直,这是在一群人中特别出挑显眼的品质。在奥斯汀的整体气氛中,他显得特别愚蠢,特别堂吉诃德。有一次,他发现一个游说者坐在他议会的位子上,就生气地命令他站起来。游说者以为他在开玩笑,所以动作慢了点,约翰逊伸手抓住他的外套,把他拉出了自己的椅子。后来,他提了一项规范游说者行为的法案,或者说是成为这项法案的少数支持者之一。(到底是提出者还是支持者,议会的资料不太明确。但这项法案根本都没有通过初审。)

一九〇七年之前,得州议会最受争议的话题,是参议员约瑟夫•韦尔登•贝利的再次当选。

贝利是个气场强大的人物。总是“穿着黑色双排扣礼服大衣,领带飘扬在胸前,戴着一顶大大的宽边软帽”。他是过去平民党中的伟大演说家之一。他那些反对东部资本主义者的演说真是振聋发聩,曾经的一位听众形容说:“尽管要表达观点时他倾向于发挥对历史的想象,但他用的是最精彩的语言。他的声音也如音乐一般动听……”十九世纪九十年代,他一直是议会少数党领袖,“他在整个民主党中具有无上的威信,他的一举一动也带着征服者的霸气。”他是演说家布赖恩的好朋友,“对这位伟大的议员有着极大的影响。布赖恩很多最著名的主义都有他的参与,其中就有布赖恩的金属理论。”

但根据反对者们的说法,贝利是个出卖了良心的平民党人。一九〇六年,有人指控他接受了铁路公司、得州东部大伐木公司和美孚石油的巨额法务费。他后来承认,光是美孚石油每年给他的回扣就是十万美元(这是包括州长薪水在内的整个得州政府年财政预算的四倍)。一九〇七年,他在参议院即将任职期满。那时候还是由州议会来选举参议员,于是一些议员就说要选个新人来代替他,或者至少在议会调查贝利期间,推迟投票。

然而,议会召开时,贝利也来到奥斯汀:“这些卑鄙无耻的小政客,胆敢妄想选出个鼠辈来代替我的位置,我要把他们都扔到墨西哥湾里!”他的背后是铁路和石油公司,必须力保他留在参议院,代表他们的利益。他们想在调查开始之前就进行投票,而且希望全票通过。这位参议员可能是那时候得州最著名也最有影响力的政客,光是“贝利”这个名字就能让人抖三抖,再加上他背后那些势力施加的压力,或早或晚地,州议会一百三十三名成员,几乎全都同意了。于是先是进行了一系列支持贝利的演说,大多数议员都在欢呼叫好,接着就进行了再次选举,只有七名议员投了反对票。而山姆•约翰逊,作为最早要求对贝利进行调查的人之一,也在这“七君子”中。

在一些奥斯汀的见证者眼里,山姆•约翰逊这样的坚持,不管是在贝利的问题上,还是所有他拒绝改变的平民党立场上,都让他具有了英雄的色彩。议会的专属牧师形容他“安静勤奋、亲切和蔼和绅士风度赢得了所有议员的友谊”。但他也说,虽然山姆“受到温和的谴责会忍耐,但有谁试图控制他,他就会像一头倔驴,伸出蹄子猛踢”。别的人就说得简单多了,当时的奥斯汀广泛流传着关于山姆•约翰逊的一句话,说“山姆•约翰逊像块盖板一样正直”。但如此一来,议会就继续拖拖拉拉地进行。议员们先是日薪五美元,再是两美元。山姆还得支付他在奥斯汀的开支,还得给不在家时雇来务农的短工开工资。他的钱根本不够。而债主们也在催促他还棉花期货时欠下的债,以及其他林林总总的小笔赊账。比如,一九〇五年,他在约翰逊城的O.Y.福西特药店有一笔四十美分的赊账。到十一月,他仍然未能还清这四十美分。等他又来买药的时候,福西特叫他务必现金付款。到年底,福西特问他能不能把钱还了,好统一记账,山姆说不能。他的名声在当地一些商人之间渐渐坏了起来。所以,一九〇七年,他向约翰逊城一个名叫梅布尔•查普曼的年轻女教师求婚,对方在父母的坚持下,拒绝了他,与另一名追求者结了婚。但是在一九〇七年八月,他还是结婚了。到一九〇八年,妻子怀孕了。那个布满议员席,有着高高天花板的州议会也许让他有了家的感觉,可是他没钱继续住在那个家里了。一九〇八年,第八十九区的所有四个县都希望他再次参选,创造前所未有的三届连任,但他决定放弃。当时州政府有很多工作提供给退休议员,比议员的薪水要高,还有铁路公司、石油公司以及银行,也都提供岗位给退休的议员。然而,山姆•约翰逊拒绝与铁路公司、石油公司和银行为伍,也拒绝承认奥斯汀的现实,所以没人给他工作。一九〇八年八月二十七日,他们的长子林登出生的时候,山姆•约翰逊又带着他满怀的梦想和理想,回到了丘陵地带。


(1)  得克萨斯女儿会(Daughters of the Republic of Texas):纪念为得克萨斯共和国做出贡献的家庭和士兵而成立的组织,一直是阿拉莫区的管理机构。直到二○一五年初这个权力才移交出去。女儿会还运营了奥斯汀一家关于得克萨斯历史的博物馆。

(2)  指的是美国历史上1863到1877年,当南方邦联与奴隶制度一并被摧毁时,试图解决南北战争遗留问题的尝试。其间各种社会问题引起了很多争议。

(3)  当时用美人计来影响议员非常普遍,一位牧师出身的议员提出一项法案,要求把通奸列为重罪。而讽刺的是,要是这项法案通过了,奥斯汀的大多数议员就将马上入狱。所以,几乎每个议员都一个接一个地站起来,要求进行修正。整个议会充满了哄笑声。每个议员都要求豁免自己区域的居民(当然也包括自己)。——原注